第162章 弦斷誰聽(1 / 2)

不僅那座樓不高, 按師父師兄的說法, 通天之門開啟後, 從天外宇宙俯瞰長春峰, 同樣是渺小塵埃, 一點不高。

原來“高低”二字是相對的,一時站得高, 不必倨傲;一時站得低, 也不必害怕。

這個念頭方一出現,困擾童年的無形枷鎖驟然脫落,虞綺疏渾身輕鬆。

初上寒山時, 他身穿錦衣華服,驕傲又自卑, 總撇著嘴角,好像誰都看不起,其實是隻迷路雛鳥, 茫茫然不知何處去。經年還鄉, 素衣布鞋, 卻變得真誠踏實, 平和樂觀。

“不管彆人怎麼看我, 我還是我。”虞綺疏心道。不是家族棄子或家族驕傲,不是市井故事裡的少年英雄,更不是白鷺城主街擋路的白玉塑像。

虞綺疏放出神識感知周遭, 走近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主院。這裡的巡守護院都有煉氣期修為, 氣氛肅穆,卻依然沒有人發現他。任由他繞石穿廊,尋到那座熟悉院落。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這裡仍做樸素布置,像是把他熟悉的,童年居住的偏僻小院照搬了過來。

虞綺疏推開小木門,屋內暖黃色的燭光透過窗紙,勾勒出燈下婦人的剪影。婦人低著頭做針線活,抬肘轉腕動作嫻熟,虞綺疏怔怔望著,覺得那燭光與影子都極溫柔。

他沒有直接上前敲門,看了片刻,先整理袖口、衣領,將肩頭小鼠揣進袖中安撫好。近鄉情怯,大抵如此。

婦人不知為何動作停下,望著窗戶,低聲自語:“是綺疏嗎?還是我犯迷糊了?”

吱呀一聲窗戶開了,虞綺疏單手撐窗框,利落地跳進來:“娘親。”

婦人震驚不已,眼神驟然明亮,張口欲喚,卻淌下兩行淚。

虞綺疏走上前去,輕輕抱了抱她:“娘。”

婦人哽咽道:“真是我兒回來了!”

婦人上下打量他:“我兒長高了……怎麼瘦了?”

虞綺疏身材修長勻稱,但你娘覺得你瘦,你也不能反駁。

“外袍怎麼都是灰,這是娘為你裁的新衣,快試試。”婦人抖開衣袍,又露出尷尬神色:“娘忘了,你現在要穿法衣。”

她見慣府宅中修道有成的晚輩,無不眼高於頂,聲稱修士要超脫世俗,唯恐俗物玷汙道體,浪費修行時間。

虞綺疏立刻換上新外袍:“沒那麼講究,這不是挺合身。”

婦人看見他腰間佩劍,喜道:“臨池柳?它還在啊!”

“錢真人請煉器師為我重鑄了一次,劍身形貌不變,添了新材料,刻了符文。”

婦人笑道:“錢真人是個好人。白鷺城也有‘亨通聚源’分行,每次你的信件,由行裡掌櫃親自送來,你要記得錢真人的好。”

虞綺疏連連點頭,心想能不好嗎?我自己存的那點私房錢,全在錢真人手裡攥著。

“娘,彆說我了,你過得好嗎?”

“當然好。大家都說你出息了,讓我搬來主院,可我從前住得習慣,也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想出這種辦法。”

婦人停下話頭,說家長裡短,怕惹兒子厭倦,不說這些又無話可說,想到自己既不能為兒子分憂,又不能指點兒子修行,欣慰中生出一絲淡淡傷感。隻好說些好好修行、保重身體之類的話。

虞綺疏認真點頭。母子倆燈下絮語,氣氛溫暖。

婦人忽然想到什麼,緊張道:“你這次回來,還有誰知道,見過城主沒有?”她不說“你爹、你父親”,仍稱“城主”。

虞綺疏也習慣了,答道:“旁人都沒見,隻見了娘親。”

“城主曾讓我寫信勸你,請你牽線搭橋,帶家族後輩拜入擁雪學院或長春峰,你先莫要見他,免得為難。城主畢竟是你生父,天地君親師,他總歸占著‘親’字,你不如他願,隻怕要扣你一個不孝的名頭,影響你聲譽。”

她說完想了想,補充道:“我這是深宅婦人之見,眼光針尖大,還是我兒拿主意吧。”

虞綺疏其實不太在意名聲,卻笑道:“我知道娘是為了我好。我聽你的。學院大門朝天下開,誰想來考都可以,按考核規矩走,我也不能做主。”

當初南湖北山之爭,白鷺城因為首鼠兩端而地位尷尬,兩邊都不受待見。後來虞綺疏成名,不是沒有虞家族人想去攀附,隻是畏懼聖人和妖王,不敢去寒門城地界放肆。

虞綺疏對他同輩兄弟們沒多少好印象:受寵的嫡子仗著自己是城主府修行者,自覺高人一等,欺行霸市,不受寵的庶子諂媚討好他們,爭做幫凶。但那是過去的事,他們如果要來考學,虞綺疏依然會一視同仁地對待。

婦人聽他這樣說,才徹底放鬆下來:“你在長春峰和擁雪學院,都學了什麼?”

“修道,練劍,讀書……”虞綺疏怕娘親讓他當場表演一個禦劍,就像家長逢年過節讓小孩表演背書誦經,急忙道:“主要還是彆的事。比如栽樹、澆花、剪草坪、養鼠。”

金錢鼠聽到最後兩字,從他袖中冒頭:“吱。”

虞綺疏捧起它:“啊,這就是我的鼠,本來有一窩,這次帶來了一隻。它性情溫順,可以抱的。”

“這……”婦人驚訝接過,鼠沉如兔,單手抱不住。她心懷敬畏地想,大概拜在仙家門下,養鼠也是一種修行吧。

“養得好壯實。你學得東西真多。”

虞綺疏:“哪裡,沒學會的更多。煉器、煉丹、陣符、推衍術,這些才剛開始上手,學海無涯……”

婦人心疼道:“你都要學?彆累壞了。”

“不累。挺開心的。”虞綺疏每天看似要料理很多“雜事”,實則極踏實、認真。用錢譽之的說法,這叫雜到極致就是專,與打理生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擁雪學院彙聚各地天才,開設各種課程。見虞綺疏之前,許多人表示根本不相信,世上還真有學什麼都會的人。見到虞綺疏之後,發現勤勉、天賦、心性、氣運,他一應俱全,令人不服不行。他好像掌握了這個世界運行的最基本規則,因而一通百通,偏偏他自己對此毫無所覺,從不生狂妄輕慢之心。

“修道開心了,那我兒有沒有喜歡的姑娘?什麼時候帶回來見見?”婦人曾聽說兒子逢人送桃花的風流名聲,故有此一問。

“女修?”虞綺疏不好意思地摸頭,“這倒沒有。我認識的女修……我也不敢喜歡她們。”比如醫修宋淺意師姐、散修盟主青黛姑娘。

婦人惋惜道:“人說長春峰桃花靈驗,你天天種桃花,為何沒有桃花緣?”

虞綺疏:“娘,其實劍尊是個例外。寒山劍修都知道,練劍勤能補拙,道侶卻可遇不可求。”

而且我“老婆本”還在錢真人手裡,以其愛財精明程度,怎麼取得出來?不過這句他沒說。

婦人咋舌:“這麼玄乎啊?”

虞綺疏安慰她:“雖然我沒有道侶,但交了很多好朋友。”

“你在朋友中發展一下?”婦人熱切建議道,“男子也能當道侶,年齡也不是問題。現在兩界和平通商,妖族也可以考慮。”

“這、這……”虞綺疏無言,果然世上娘親都一樣。

他生硬地岔開話題:“娘,我舞劍給你看吧!我觀池塘‘錦鯉’遊動自創一套劍法,名叫遊蛟劍。”

“錚!”燭光一顫,一點寒芒閃過,劍氣盈滿室內。虞綺疏周身滴水不漏的氣息被打破。

臨池柳出鞘刹那,府中最高樓,打坐修行的中年人驀然睜眼:“何方大能駕臨敝府?”

這道聲音從天而降,響徹白鷺城,同時一道威壓自高樓湧出,衝向虞綺疏所在的小院。

但虞綺疏劍方出鞘,劍氣正值最飽滿,下意識對上那道威壓,如遊龍擺尾出雲,頃刻將其打散。

婦人驚道:“等等,這是城主的聲音!”

話音未落,轟然一聲巨響,門板碎裂。

白鷺城主飄下高樓,掠至院內,一掌轟開房門,心中驚疑不定:對方蹤跡敗露且搶得先手,卻沒有乘勝進攻,不知是敵是友。

因這一分顧慮,他沒有貿然啟動府宅陣法。

眨眼之間,四麵響起紛繁腳步聲,似急促鼓點。府中訓練有素的武者護院趕來,隔著院牆,將小院重重圍住。

整座城主府如臨大敵。

卻見一位錦袍青年踱出房門,手持一柄秀麗細劍。

白鷺城主盯著那張臉,隻覺對方十分麵熟:“你、你是?”

虞綺疏無奈道:“……父親?”

白鷺城主震驚失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