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弦斷誰聽(2 / 2)

虞綺疏已收了劍,淡淡點頭。

白鷺城主神色飛速變幻,有被晚輩反抗的憤懣、當眾丟臉的惱怒,最終卻凝固在慈愛笑容上:“你這孩子,回來也不說一聲,爹都沒什麼準備。”

他聲音中氣十足,豪爽開懷,好像要說給全城人聽:“我兒回來了!長春峰修道辛苦,難為你一直惦念家裡!”

虞綺疏依然表情淡淡,心中微歎。

離鄉去國,父不識子,子不識父。

***

浩瀚南海之上,蒼茫雲海之間,有一片銀色湖水。

孟雪裡禦劍南行,穿雲破霧,還未見湖,先遙遙望見藍、綠兩道輕煙飄蕩,原是兩位美人飛揚的裙擺和臂紗。孟雪裡認得她們,藍裙名作春水,綠群喚作秋光,是胡肆身邊的寵姬。那日在瀚海秘境上空,就是這二人來請他上胡肆的雲船。

兩女婀娜行禮:“見過妖王。”

孟雪裡笑道:“不必多禮。我來拜訪境主。”

如果對方問他為何而來,他準備的說辭合情合理:明月湖之戰後,“光陰百代”折損一半,一直未能修補重鑄。境主乃煉器大師,此次拜訪,勞煩境主開爐。

他不怕表明真正來意,但天湖大境中還有胡肆的寵姬、侍女、樂師、廚子等等不知凡幾,多少都有點修為,孟雪裡不願他們護主心切,先與自己動起手來。他隻想見胡肆,不想傷及無辜。

出乎他意料,兩位美人一句沒有多問,便揮袖撥開雲霧。

天湖全貌頃刻顯露。整片湖水映照天空朝霞,赤紅與淺金色交織作粼粼波光。如果目力甚好,還能透過湖下雲霧的縫隙,望見人間碧藍的南海和島嶼。

它像橫隔在天地間的一麵明鏡,上映日月星辰,下照山川河海。

湖畔霞雲蒸騰,瓊樓玉宇連綿。從前有歌聲舞樂,晝夜不歇,如今卻寂靜無聲,像冰冷的瑤池仙宮,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

孟雪裡隨兩位美人踏雲而行。他看見了真正的湖,也進入天湖大陣的範圍。

不對勁,□□靜了。孟雪裡微微皺眉:“怎不見旁人?”

秋光答道:“境主已遣散眾人。迎過妖王,我們姐妹也要與境主告彆。”

春水目露哀傷,卻微笑道:“或許境主要換新人了。”

“人間美食美景無數,各地風貌多彩,比長居天上有趣,你們去看看也好。”孟雪裡說著,心中唾棄胡肆喜新厭舊的惡劣脾性。

“多謝妖王寬慰,其實我們姐妹早有準備。”秋光笑道。

說話間,三人已飄然飛過湖麵,走進湖心島茶亭。

孟雪裡本來計劃,要上天湖,先過九九八十一難,但胡肆一難也沒給他。

胡肆就坐在湖心亭,從孟雪裡的角度望去,似在看風景,而且周身有種違和的“出離感”,好像他根本不在那裡。湖畔流雲聚散,變幻無常。唯他靜止不動,如月出空山,靜影沉璧。

當他一開口,卻又是輕浮調笑,沉靜氣質蕩然無存:“弟妹來看我?坐啊。”

“境主。”孟雪裡在他對麵入座。忽然想到,自己此刻的位置,霽霄從前也常坐。

胡肆轉向春水、秋光,輕聲歎息:“去吧。”

“境主保重。”兩女依依不舍地行禮。

等二人遠去,胡肆又道:“弟妹遠來做客,想聽什麼曲子?”

孟雪裡:“境主會彈什麼曲子?”

胡肆奇道:“除了不練劍,我有什麼不會?”

孟雪裡無法反駁。正如霽霄所說,胡肆才是最適合在學院當先生的人。

胡肆見他不答,自顧自地撥弦,琴音泠泠如高山流水,像一場纏綿春雨,落入湖麵水波、霞光中,便泛起漣漪。胡肆身披素色外袍,彈琴時手腕晃動,偶爾顯出深紅色裡衣。

孟雪裡不知這是什麼曲,隻覺得極好聽,似他前些日子在窗前聽夜雨。心事不能說給霽霄聽,隻好聽一場雨……

意識到這一點,他心神微震:“不好,這人所修道法駁雜,隻怕是什麼擾亂心神的道術。”

琴聲卻忽然停了,胡肆道:“‘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聽琴氣息不靜,你不是來鑄劍的。”

“我……”

“你是來殺我的?”

孟雪裡沉默。

“殺意藏不住。”胡肆盯著他雙眼,“那天晚上我去長春峰,你就想殺我了,對不對?”

孟雪裡點頭。

那次他與霽霄離開瀚海秘境、回到長春峰不久,胡肆某天深夜來訪,雲船懸停不落,還說了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孟雪裡當時計算過,借長春峰陣法、池底初空無涯之力,能不能殺死對方。他沒有把握,機會稍縱即逝。

既然話已挑明,且挑明方式如此輕易,孟雪裡隻好坦誠道:“說想不殺,是假話。說想殺吧,現在這個氣氛……不論如何,在動手之前,有幾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想請你解惑。”

胡肆反而被孟雪裡的糾結表情逗笑了:“弟妹,你殺不了我。”

孟雪裡:“不試試怎麼知道?歸清也是聖人。”

胡肆想了想:“我觀你元|陽已失,想必好事成了。你們做了名副其實的道侶,不怕霽霄感應到你的殺意?”

孟雪裡漲紅了臉,脖頸青筋暴起:“不要跟我說風月道!”

“好,不說了。你問。”胡肆做了個請的手勢。

“歸清臨死前,說魔元在你手裡,是真的嗎?”

“是啊。”胡肆不假思索道。

“你承認了?”孟雪裡跳起來,震驚地瞪著他。不怪他反應大,他設想過許多種答案,從不包括這種。

“為什麼不承認?就算霽霄親自來問,我也這麼說。但他不會問,師兄弟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孟雪裡被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激怒,劇烈喘息,忽然抄起案上古琴,徒手掰斷,像掰一根木柴,又狠狠拂袖,將案上茶具摔了個稀巴爛。

“你是他師兄!這個世界上,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麼能這樣對他!”

胡肆詫異地看著孟雪裡摔東西。

霽霄找他求丹藥時,他認為此妖王表麵討好賣乖,實則忍辱負重,圖謀深遠,可能會傷害霽霄。

後來才發現,妖不是最會騙人、本性狡詐,而是頭腦簡單,本性太傻。

真的,妖族都太傻了。

胡肆摩擦著袖中鮫珠,心情複雜地想到,孟雪裡彆說參與,或者有什麼圖謀,他根本看不明白這一場對局。

——這場師兄弟之間、聖人之間關於通天之門的對局。

作為霽霄的枕邊人,居然還是個傻兮兮的妖族。合適嗎?霽霄好像覺得挺合適。

否則也不會向自己討回“驚風雨”木劍,給孟雪裡磨成一對梳子,這意思再明顯不過——“道侶是個好東西,我有你沒有。”

胡肆拾起斷裂兩截的古琴,揮袖拂過,破損琴身恢複如故。

他平靜答道:“就因為我是他師兄,如果要與天賭勝,也該我去賭。”

孟雪裡一怔:“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