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捂住了紅腫的左臉,一聲不吭,但垂下的眼簾下,陰沉的眼底掠過一抹濃重的心虛和怨毒,一閃即逝。
柳嘉卻是笑了,低聲警告著:“你要聽話。”
“懂嗎?”
“像狗一樣聽話……”
他薄薄的嘴皮上勾起一絲陰冷而輕蔑的笑意。
明逸僵立在那裡,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子似的,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邁出酒樓的知秋很快就橫穿過街道,來到了馬車邊,又忍不住回頭朝明逸的方向望了一眼。
馬車裡的蕭燕飛隱隱察覺到知秋對明逸的在意,挑了下眉梢。
知秋盯著明逸,嫌棄地擺擺手,小小聲地對蕭燕飛說道:“這個人陰森森的,身上有股子‘腐臭味’。”
“從前奴婢在戰場上收屍時,聞到過這種味道……”
戰場如墳場,屍骸遍野,當他們清掃戰場的時候,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狂風一吹,黃沙就夾帶著血腥與屍臭鋪天蓋地而來,令人聞之欲嘔。
唯有那戰場上食屍的禿鷲如魚得水!
這時,寧舒也上了馬車,在蕭燕飛身邊坐下。
見蕭燕飛在看明逸,寧舒撇撇嘴道:“明家真是倒黴,出了這麼個兒子!”
“明將軍父子戰死蘭山城的時候,隨軍的親眷也一並慘死,明家上下包括下人近百口,也就明逸一個人活了下來。”
“明大公子的兒子才三歲,還是個奶娃娃呢,連屍骨都沒找到。”
“要不是明將軍父子慘死,明芮姐姐也不至於熱孝期間就被她那個繼母硬嫁去了寧王府!”
寧舒皺了皺小鼻頭,又歎了口氣:“寧王就不是個好東西,都打死過三個王妃了。明芮姐姐那麼英姿颯爽的一個人,我上回見她,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瞧著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寧舒又是惋惜,又是唏噓,又有幾分憐惜之意。
實在是沒天理!
寧舒又瞪了明逸一眼,就放下了窗簾,對著車夫吩咐道:“老李頭,走了!我們去青鸞坊!”
“燕燕,悅悅,待會兒你們看上什麼,隨便挑!”寧舒財大氣粗地說道,隻想花銀子發泄心頭的那股子鬱結之氣。
車夫老李頭忙附和了一聲。
華麗的翠蓋珠纓八寶車載著三個小姑娘沿著街道一路往東,不一會兒,就到了隔壁街的青鸞坊。
青鸞坊這兩天剛出了夏季的新品,這一季的主題是“蓮”,這些珠花、簪子、發釵、分心等等全都是蓮花形的。
有的清新,有的嬌豔,有的雅致,有的高貴……直看得姑娘們目不暇接。
寧舒興致勃勃地給她們倆挑首飾,給蕭燕飛挑了一支白玉嵌石榴石蓮花如意釵,又給顧悅挑了朵粉玉蓮花珠花,花瓣以一片片薄薄的粉玉攢成,清雅彆致。
等她們神采飛揚地從青鸞飛坊出來時,發髻上全都戴上了新首飾,笑靨如花。
蕭燕飛意猶未儘,又興致勃勃地招呼著寧舒與顧悅繼續去逛街,連續逛了繡莊、布莊、琴鋪、點心鋪子……三人皆是滿載而歸。
直到黃昏,蕭燕飛才回到了殷家。
少女彎起的唇角止不住地笑著,心道:這女孩子啊,無論從古到今果然都喜歡買買買呀。她也一樣!
“外祖父,外祖母!”
蕭燕飛先去了殷老爺與殷太太那裡,給兩位老人家請安。
屋內布置得十分雅致溫馨,角落裡還擺著一尊掐絲琺琅三足香爐,嫋嫋地吐著百合香。
殷老爺閒散地歪在羅漢床上,一手支著個大迎枕,另一手拿著一張拱花精印的契紙。
他的精神又比之前剛抵達京城時好上了不少,眉眼含笑。
蕭燁坐在一旁美滋滋地喝著果子露,殷家嗣子殷煥在另一邊陪著,手裡拿著本賬冊,他的媳婦佘氏端茶倒水,一會兒又親自去給殷太太搖扇子。
“燕飛回來了啊。”殷煥笑容滿麵地招呼著蕭燕飛。
蕭燕飛也給殷煥夫婦行了禮:“舅父、舅母。”
她笑盈盈地把剛才從點心鋪子買來的幾匣子點心拿了出來。
“外祖父,外祖母,我剛在鼎食記買了幾樣糕點,特意拿回來,讓你們也嘗嘗味道。燁哥兒,也有你的份。”
“這點心是剛出爐的,還熱乎著呢。”
考慮到兩個老人家的牙口不太好,蕭燕飛特意買了些軟和的糕點,像是桂花小米糕、山藥棗泥糕、茯苓糕什麼的。
屋裡服侍的大丫鬟笑容滿麵地接過了那些點心匣子,連忙去拿碟子盛這些糕點。
“燕兒,好不好玩?”殷老爺樂嗬嗬地問道,隨手把契紙放在了茶幾上。
殷煥看著那份契紙,眼底陰沉難明,很快就將情緒斂下,微微笑著。
蕭燁則有些委屈巴巴地扁扁嘴,姐姐也不帶他一起去玩。
“好玩極了呢!”蕭燕飛嫣然一笑,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和寧舒郡主她們一起去四方茶樓看了學子們的辯會,那裡真是熱鬨極了,後來我們還去青鸞坊買了珠花。”
因為殷煥夫婦倆在,蕭燕飛就沒詳說四方茶樓發生的事,簡單地帶過了這個話題,抬手指了指戴在頭上的那支白玉嵌石榴石珠蓮花如意釵。
“這支發釵也是在青鸞坊剛買的,好看吧?”
發釵上嵌的大紅石榴石流光四溢,映得少女眉目生輝。
“好看好看!”殷太太連連點頭,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越看外孫女,越是覺得好看。
蕭燕飛把那首飾匣子打開,把她剛在青鸞坊買的那些珠花一樣樣地取出來,顯擺給殷老爺夫婦看……沒一會兒,那些漂亮的珠花就擺了一桌子。
“外祖母,您看這支蓮花簪好不好看?”蕭燕飛笑吟吟地拈起一支發簪給殷太太看。
“好看好看。”殷太太又是連續點頭。
“我給外祖母簪上。”蕭燕飛朝殷太太湊了過去,親手把那支鑲碧玉的蓮花簪插到了老婦那花白的發髻上。
這支簪子做得很精致,那赤金鏤空蓮花底座上鑲著蓮形碧玉,邊緣鑲著數顆綠鬆石。
殷太太平日裡總是穿得老成持重,衣料總是鴉青、栗紫色、鐵鏽色之類的深色,簪子也隻戴些線條簡單的碧玉簪、白玉簪。
此刻戴上這麼一支鮮亮精致的發簪,映得殷太太整個人一下子亮了不少。
“真好看!”蕭燕飛端詳了殷太太一番,含笑讚了一句,又轉頭問殷老爺,“外祖父,您說呢?”
“好看,真是好看!”殷老爺捋著花白的胡須,笑眯了眼。
佘氏也在旁邊笑嗬嗬地恭維了一句:“母親戴著這發簪看來年輕了好幾歲,我們燕飛真是好眼光,還孝順!”
“外祖母,”蕭燕飛又給殷太太調整了下發簪的位置,越看越滿意,“下回我帶您去青鸞坊看看,這家的首飾做得特彆新穎好看。”
殷太太被外孫女哄得高興,笑得合不攏嘴,招呼廖媽媽道:“你去開箱子,把我那條西洋來的紅寶石項鏈拿來。”
“那項鏈我可壓不住,但肯定適合我們燕兒。”
“太太,奴婢這就去。”廖媽媽笑眯眯地應了,趕緊往內室那邊去了。
什麼?!佘氏雙眸微張,笑容登時僵在了唇角。
她也見過婆母的那條紅寶石項鏈,居中鑲嵌的那顆紅寶石足有鴿子蛋大小,華麗異常,是去年殷家的商船不遠萬裡地從西洋帶回來的。
當時她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可以給女兒當嫁妝,想著殷太太這一把年紀也撐不起這種首飾,心裡隻以為殷太太會留給自己的女兒或者未來的兒媳。
沒想到……
佘氏的眼底掠過一抹嫉妒以及不甘,飛快地朝茶幾上的契紙睃了一眼,這麼個溫泉莊子給這丫頭當壓箱底還不夠嗎?!
她摸出帕子,裝模作樣地拭了拭嘴角,再抬眼時,麵容已恢複如常,笑容親和地說道:“母親這是在給燕飛添妝呢。”
“咱們外甥女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馬上就要出嫁了!”
是啊,這丫頭都快出嫁了。殷太太慈愛地看著蕭燕飛,心裡有些酸楚。
之前蕭鸞飛及笄禮的時候,自己與老爺雖然不能親自趕到京城,但還是讓人給蕭鸞飛送了份重禮,聽說蕭鸞飛的及笄禮辦得風風光光。
可燕飛卻一無所有。
殷太太私底下問過女兒,阿婉說那個時候燕飛被崔姨娘留在莊子上,一個人孤零零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隻是想想,殷太太就覺得心疼,胸中的一陣陣難過壓抑不住。
外孫女的笄禮是補不上了,可這丫頭的添妝,她與老爺一定要添上一份重重的,絕不能再委屈了這孩子。
“這不夠……”殷太太抬手摸了摸蕭燕飛清麗的麵龐,眼底泛著點點淚光,“燕兒,外祖母一定給你準備一份厚厚的添妝,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讓這京城的姑娘都羨慕你的十裡紅妝!”
“……”佘氏笑得更乾了,眼底又是一沉,陰影漸濃。
她想到了當年殷婉的十裡紅妝,直到現在,江南那邊還時不時有人提起,聽說其中的一抬嫁妝全都是銀票,每一張至少是五千兩麵額。
她的夫君殷煥是二老的嗣子,將來是要給二老送終的。於情於理,這份偌大的家業都該是屬於他們這一房的。
姑奶奶殷婉這都出嫁那麼多年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公婆始終惦記著這位姑奶奶,如今竟連外孫女也要一並照應上,分明沒把他們這一房當一家人。
再這麼下去,這對老不死的會不會把家裡剩下一半的家業也給掏空了,全都貼補給外孫和外孫女?!
想到這裡,佘氏覺得心口像是被剜下了一塊血肉,痛得她呼吸一窒。
她不由攥緊了手裡的帕子,指節發白,突地感覺到袖口一緊,瞟見身旁的殷煥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對著她使了個眼色。
接收到殷煥遞來的眼神,佘氏微微點頭,壓下心頭洶湧的情緒。
她很快又抬起頭來,狀似不經意地笑問:“父親,不知衛國公府什麼時候來給外甥女下定禮?”
“我想著,姑奶奶和外甥女也該提前回侯府去準備準備,這小定禮可是姑娘一生中的大事。”
佘氏那圓潤的臉龐上帶著笑,眉眼柔和,神情與言辭皆是溫和體貼的樣子。
殷老爺把殷煥夫婦暗地裡的那些眉眼官司看在了眼裡,嗤笑了一聲,眼神銳利而清醒。
“怎麼?你們是想趕阿婉走?”殷老爺根本就懶得與殷煥夫婦兜圈子,一句話就狠狠地撕開了這虛偽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