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013 世上最心軟的神(1 / 2)

第十三章

做完這一切,謝塵寰也沒與謝弋樓大打出手。

而是沉著眉眼,走到那血池旁,當務之急還是平定這血池。

否則裡麵的惡靈一旦衝破禁製,同這地境的妖魔糾結一齊衝開封印,逃竄往凡間,必將掀起一場浩劫。

衝天的血腥氣裹挾著陰邪之風,吹動他白衣黑發狂飛亂舞,少年臉色愈發冰冷,他將手抬起,凝一縷靈光,割破指尖,往池子中滴了一滴血下去。

然而血池隻是短暫地平息了一會兒,很快又沸騰起來,無數裸露著森森白骨的手往上抓撓著,隱隱傳來尖嘯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我死的好慘啊……嗚嗚嗚……”

“好恨,好恨,那些該死的修士,為什麼要殺我?我連一口人肉都沒吃,一滴人血都沒喝過!為什麼要殺我!好疼好疼好疼啊啊啊啊!!!等我出去,我要殺了所有人,殺了他們給我陪葬!”

一瞬間,整個山洞紅光大亮,詭異而血腥,仿佛刷上了一層紅漆。

謝塵寰眼底黑濃,神情愈發凝重。

神官之血,加上天人後裔的血脈,竟然也無法平複如今的血池了。

三百年前覆滅玉清門的浩劫,終於要在今日,卷土重來。

謝弋樓站在一地血水中,黑眸閃爍著窮途末路的絕望,笑意淒涼,“沒用的……沒用的……上虞皇族的血肉,隻是治標不治本,一切,馬上就會被毀了……所有的,都會被毀掉……”

這樣的辦法,他早就用過了。

身為天人後裔,有淨化汙穢的力量。

但是神的力量繼承,與魔族相反,乃是一代代削弱,除非今日,雪境最後一位天人現身,否則,便是必死的死局。

隻能殺,唯有殺,玉清門的修士世代殺妖,死後,自然也會與妖的怨靈相互殘殺,永不停止,他在越山鑿出這個山洞,便是為了今日,隻要今後,他代替師尊,永遠留在這裡,哪一方處於弱勢,他便幫助哪一方,達到平衡。

隻有這樣,師尊才可以解脫,而當年的慘劇,也不會再一次重演。

他麻木地抬起手,又將高高掛起的一個人繭放了下來。那是一名少女,柔軟烏黑的長發鋪陳了一地。

那個曾經最喜歡纏著他的小師姐,玉清門掌門之女,聞鳶。

雖然嬌縱跋扈,卻是真心對他好。他的絕命劍,便是她親手所鑄。

上麵所係那一抹,純白的劍穗,是他當上劍仙那一年,師尊親手所贈。師尊於他,恩同再造,他怎能辜負師尊?

聞鳶掉在地上的一瞬間,眉頭皺了皺,嚶嚀一聲就要醒來。

謝弋樓垂著眉眼,緊緊攥著天人淚,告訴自己不能心軟,魔氣化為利刃,割向她的脖頸,準備就那樣殺了她。

手中卻驀地一空。

“淨世!”

一瞬間,謝弋樓目眥欲裂,看向那抹白衣,藏有他師尊魂魄的天人淚,被謝塵寰捏在修長白皙的指間,他低頭,神情莫測。

天人淚,乃是天人族最後一位天人,在看見世間疾苦後,所流下的一滴悲憫之淚。

至純至淨,至哀至傷。感應到主人的氣息,天人淚散發出來的光芒愈發純淨,謝塵寰的臉色微微變得柔和。

謝弋樓這一刻簡直瘋了,他飛快閃身上前,五指黑氣大漲,抓向少年,想要搶回師尊的魂魄。

倏忽白光大盛,一道輕輕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弋樓。”

謝弋樓整個人,定在了那裡。他麵部肌肉僵硬,瘋狂和悲痛一同凝固在臉上。

這一刻,他竟不敢回頭。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似哭非哭的表情,夢囈般低語:

“師尊?”

那女子輕歎一聲:“是我。你回頭看看。”

謝弋樓又開始渾身顫抖。修長的身體晃了晃,他慢慢慢慢回過頭。

那裡佇立著一個女子,烏發半挽,臉色蒼白,一襲雪白的紗衣,飄然而立,卻沒有影子。是了,她早已死去,怎還會有活著時的任何特征?

謝弋樓布滿魔紋的臉上,頃刻間,落下兩行血淚。

他踉蹌地走上前,走得又急又快,卻是再也不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心緒激動太過,竟然“哇”地嘔出一口血來,饒是如此,他依舊手腳並用,朝著那抹雪白的幻影,一點一點地爬去。

像是待在黑暗中的人,極度渴望著那,唯一的光。

這一刻,這位魔君仿佛變回了三百年前,剛剛拜入師門的那個少年,脆弱而無助。

在他這般奮力時,清嫵也在向他迅速走近,很近了,謝弋樓猛地僵住。

他想起自己現在的狼狽和不堪。

“不!”男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聲,然後,身體以一個怪異的弧度扭曲著,他抬起袖子,使勁地遮住了臉。

“師尊,師尊,你彆看我,彆看……”

“弟子好醜。好醜。”

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此刻竟像個孩子般抱著頭,努力地隱藏自己,蜷縮著四肢,如今的他成了魔,這樣醜陋的模樣,怎麼能被師尊看到?

可是,一抹溫暖的光卻拂落在他身上。

“抬頭,看我。”

清嫵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溫柔。

謝弋樓怔怔地抬起了眼,女子的眉眼一如三百年前清冷,眼尾那滴淚痣,像是一滴熱淚,燙得他心口驟疼。

“明明是我最得意的小弟子,舉世無雙的劍仙,哪裡醜了。”清嫵的語氣難得寵溺。

謝弋樓如墜夢中,他恍惚好久,才帶著哭腔,沙啞地問,“師尊,這三百年,你到底去哪裡了?我以為,你會成神的,可是,我去天境找過了,沒有,為什麼沒有……”

清嫵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驚訝。然後,她慢慢歎了口氣。清麗的臉上,竟然也滿是淚水:

“你終究還是……跳了啊。”

三百年前,血池倒灌,玉清門麵臨滅頂之災。她即便將罪魁禍首問罪,也壓不住那滔天的怨恨。

血池裡的怨靈,誓要禍亂人間。

事出緊急,她甚至沒來得及告知那外出曆練,剛剛歸來的謝弋樓一聲,便在他碎裂的目光中,跳進鑄劍爐。

般若出,而天地清。

死在那場浩劫中的,無辜的人們得以重生,她的靈魂卻永遠留在血池底下,與裡麵的怨氣纏鬥不休。

每次,自己快要壓製不住時,怨氣就會減弱一些。她還以為是自己力量增強了。

沒想到,是謝弋樓一次又一次地跳進血池。

他不知道清嫵的魂魄留在裡麵,卻記得清嫵的教導,繼承了清嫵的遺誌,甘願暫時忘記那些傷害和仇恨,以肉.身平息血池。

一次又一次。

被啃噬血肉,消融得隻剩一具骷髏架子。也咬牙堅持著,隻因為記得,自己是清嫵的弟子。

“你怎麼那麼傻,”清嫵的手,虛虛穿過謝弋樓的臉頰,“我本來,就是想保護你,才選擇以身鑄劍的啊……”

謝弋樓看著她,眼睛發紅,“師尊,你總是這樣,什麼事,你都一個人扛。為什麼,就不能信任弟子一次呢?”

“可是那樣,很疼的……”清嫵低歎。

“不疼,弟子一點兒也不疼。”謝弋樓把那截被腐蝕的指骨,往袖口裡藏了藏,小聲道,“師尊,對不起。我還是沒有守住本心……我墮魔了。”

在又一次,用仙身平定血池之後,天上降下一道清光。

那是神官飛升的光芒。

謝弋樓混沌渾噩,跟著那道光去往了天境,他原本以為,師尊也會在的,會在那裡等著他,他們師徒,就能重逢。

可他翻遍了整個天境,卻找不到清嫵。

沒有、沒有、哪裡都沒有……他苦苦維持的信念,一夕之間,崩塌殆儘。

謝弋樓的聲音充滿怨恨:“我這才明白,師尊一直以來,都被困在這該死的血池,不得解脫。明明是他們的錯,為什麼要你來承擔一切?天道為何如此不公?”

所以,他憤而墮魔,將整個玉清門移往地境,尋找複活清嫵的辦法。

“這是我的宿命。”清嫵說。

“如果這是你的命運,那我情願用我的全部,換你成神。”

清嫵平靜溫和地看著他,隻是說了四個字:“成神很難。”尤其是她,更是難上加難。

“可是要成魔,卻很簡單。”

謝弋樓愣怔看她,臉上的魔紋終於褪得乾乾淨淨,露出原本蒼白俊秀的臉來。

清嫵道:“遲了這樣久才來見你。是師尊不好。”

她像過去那般,拍拍他的肩:“其實師尊的痛苦,早已解脫了。”

“我……已經轉世。”

“我隻是清嫵留下來的一抹執念,她放不下你,所以讓我在這等著你,告訴你這些。”

謝弋樓大腦一片空白:“師尊……已經轉世了?”

清嫵輕歎:

“我遇到了這個世上,最心軟的神。”

謝弋樓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了那個白衣少年,恍惚之間,想起幻境中驚鴻一瞥的,那個銀發金眸,戴著兜帽的少年。

“師……兄?”

在浩劫中不見影蹤的師兄,他原本以為被人拋棄,最終也拋棄了世人的師兄,竟然……

“師尊的轉世……是誰。”謝弋樓聽見自己聲音嘶啞不像話。

清嫵道:

“我也不知名姓。但輪回時出了差錯,她並未留在此間,而是去了異世。算算時日,大約也該……年滿十八了。”她眸色溫和,“這一世的她與你,似乎有一段緣分。”

謝弋樓如墜冰窟。

不死之身……難怪,她是不死之身。原來是天生仙體。原來,她是師尊的轉世。

聽完來龍去脈,謝塵寰亦是長歎,難怪,他看不破那孩子的命數:

“清嫵尊本來有飛升的機緣,隻是她預知到了血海倒灌,玉清門覆滅的未來,所以選擇彌留於世,拯救蒼生。”

她創造幻境,護佑她所愛的人們整整三百年,終於改變了那些人的命運。

自己卻背負上命定的詛咒。

哪怕轉世,也注定要走上一條,滿是磨難的道路。

追根溯源,玉清門與妖族的仇怨世代累積,早就難以化解。

就算沒有偃師玉作亂,血池也還是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

這是定數,是玉清門的劫難。

人間仙門百家,起起落落,便如皇朝更迭,潮漲潮落,是自然而然的事。

欲要成神者,必不該多涉凡塵。

但,人非草木,如何能真正地做到斷情?

所以清嫵至死,也沒有參透太上忘情。

不是因為她過不了謝弋樓這道情劫,而是,她斬斷不了,對人間的情念。

她愛著玉清門中的一切,愛著玉清門的一草一木,愛著這個養育她長大的地方。愛著她的同門,也愛著所有世人。

才會在得知一向敬重孺慕的掌門,竟然利用慘絕人寰的血池修煉,崩潰到生了魔性。

但她依然在浩劫來臨時,選擇了庇佑,努力挽回一切。

她想要一切都不變,所以向神靈借法,讓時間停滯;她想阻止謝弋樓殺人,所以創造了幻境,試圖改變他的選擇;

改變了嗎?或許,什麼也沒改變。但也或許,真的改變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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