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煩霍大兄轉告塢主,東苑還有一間廂房空著,已經足夠好了。我住那裡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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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苑的第一個夜晚,阮朝汐睡得並不太好。
睡到半夜時,一個小童忽然鬨起了肚子,痛得滿地打滾,驚醒了所有人,緊急叫來了塢裡醫者。
把人抬出去查驗了半晌,原來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飯,吃得太撐,又喝了過量肉湯,久素的腸胃經不住葷腥,半夜猛烈地發作,上吐下瀉。
東苑被驚擾到後半夜。腹痛被連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沒送回來,十二人從此少了一個。
飯堂的朝食同樣豐盛。不過,現成的教訓擺在麵前,所有人自覺地隻吃了八分飽。
李豹兒年紀最長,拳頭也最大,當仁不讓做了孩子王。他記著昨晚楊先生的那句“你們負責清理打掃乾淨”,招呼著眾人收拾乾淨了飯堂,又捋袖子開始打掃庭院。
一場初秋夜雨,枯枝落葉鋪滿了牆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掃帚,挨著院牆,慢悠悠地清掃邊角的落葉,心想,怎麼會這麼靜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東苑這邊的十來個小童嘰嘰喳喳得仿佛山間小雀兒,一牆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靜肅穆,仿佛山中久無人煙的曠野空居。
但怎麼可能真的無人居住。
雲間塢的主人明明已經回來了。
她挨著院牆清掃了幾堆樹葉,忽然察覺周圍異常的動靜。兩三個童子停下活計,湧到緊閉的小門邊,透過木門縫隙,探頭探腦地往對麵主院裡看。
耳邊傳來幾聲倒吸氣聲,夾雜著震驚的低呼,“好多人!”“快看,極好看的娘子,穿著極漂亮的長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聲清脆尖利,在庭院裡傳得老遠。
連通主院的小門緊閉,大銅鎖從對麵鎖住,隻中間留一道縫隙。門後搶著瞧動靜的幾個小童互相推搡著,冷不丁撞到了木門,咚得一聲響。
“看什麼熱鬨呢。”李豹兒擠上去,透過門縫好奇瞅了兩眼。
阮朝汐正好掃到旁邊,耳邊驟然聽到李豹兒震驚地一聲 “哎喲!”霹靂般的嗓門幾乎把她震了個趔趄。
她捂著耳朵湊過去門邊瞧。一牆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帶領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邊。
四道視線盯過來,門後一隻隻溜圓的烏黑眼珠子東躲西藏。霍清川臉上沒什麼表情,反手卸下腰間懸掛的長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門上。
門後瞧熱鬨的童子們如鳥獸四散,沒瞧到熱鬨的幾個還擁擠著往門邊湊。阮朝汐眼疾手快,把兩邊門環往裡一拉,兩扇窄門牢牢叩緊。
李豹兒也反應過來,背身擋在門前,扯開嗓門驅趕蜂擁過來的童子們,“看什麼看,沒什麼好看的,一個個的活兒都乾完了嗎?”
吳雁子不甘地嘀咕著走開了,“不就是早生了幾天,有什麼了不起,自己把自己當頭兒了。誰給你封的?”
阮朝汐捂著嗡嗡作響的耳朵,撿起竹掃帚,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地上落葉。
雲間塢的主人確實就在隔壁主院裡。
剛才隔著院門的驚鴻一瞥,她分明看到,主院各處值守的部曲——庭院裡,廊廡下,院門口,楓林邊——足有百人。昨日他們進來時,隻顧著盯著三間青瓦大房的雙層窗紗看了,竟未察覺各處值守的有那麼多人。
昨日未曾見到的內宅女婢,此刻也出現了。她瞧見一名身穿絳色長裙的美貌女婢正捧著托盤,低頭從曲廊迅速走過。
隻不過,所有身處主院的人都無聲無息的做事。上百名部曲安靜地值守四處,霍清川領著其他少年安靜地在庭院中待命,清掃落葉的仆從謹慎地不發出任何驚擾聲音,以至於偌大主院裡靜悄悄的,仿佛無人空曠之地。
過於靜謐的主院,映襯得一牆之隔的十幾個活潑的山間小麻雀們,過於吵鬨了。
圍牆對麵傳過來的寂靜帶著某種無聲壓迫力量,東苑嘈雜聲漸漸小了下去,童子們放輕動作,清掃庭院。
厚重的雲層在天邊翻湧,一縷金光從厚雲邊緣湧出。今日山裡無雨。
腳步聲從遠處響起,隔著一道院門傳入阮朝汐的耳裡。路上聽多了這腳步聲,她輕易地分辨出來人。
楊斐踩著積水穿過主院中庭,走近東苑,抬手敲了敲緊閉的小門。
“各位童子稍安勿躁。”楊斐抬高嗓音道,“好叫你們得知,今日塢主得空,等下便會召見你們。還請諸位靜候。”
腳步聲直奔主院裡三間青瓦大房的方向去了。
東苑嘰嘰喳喳的山間小麻雀們倏然消音。
阮朝汐慢騰騰地掃起幾片落葉,裝進簸箕。枯黃枝葉中,偶爾夾雜幾片火紅的楓葉,是從隔壁主院裡飄過來的。
楊先生是個口才極好的文人。進山路上那半個月,早晚用飯時,他娓娓地和他們說——
天下大亂,豪強爭雄,京城寶殿之上的天子皇姓每三五年便要換一輪,惟有紮根鄉郡的世家大族百年屹立不倒。
他說:潁川荀氏的年輕一代,出了兩位傑出郎君。二郎君豐儀端雅,三郎君神姿高徹,天下揚名,世人稱‘荀氏雙璧’。
荀二郎君征辟入京,在朝廷為官;荀三郎君任雲間塢主,於鄉郡中養望[1]。
他說:你們年紀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長大後文武大成,若能選入荀氏家臣,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賤,亦能扶搖隨風起,青雲顯鴻誌。
其他小童們被鼓動得熱血灼燒,隻有阮朝汐左耳進右耳出,並無什麼觸動。
她自從記事起,日子就過得顛沛流離。阿娘一個病弱女人帶著年幼的她,四處奔波逃難,能過什麼好日子。
她過慣了苦日子,天降好事這種大福報,她向來是不大信會落在自己頭上的。
楊先生一路的說辭頗為鼓動人心,但阮朝汐自從昨日進塢,用自己的眼睛四處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選拔進塢的童子要習文練武,年年篩選劣汰,最優秀的方有資格留下,每日吃得飽飯,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裡,成為霍大兄那樣的家臣,追隨荀郎君身側。
——五年隻留下四個。
——雲間塢這口飽飯,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靜地掃了一早上的落葉,思索著。
塢主幫她安葬了阿娘,這份極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還不上。
等自己長成之後,如果還留在塢內,那她就為塢壁效力,不管是織布耕田還是木作手工,能還多少是多少。
塢主形貌清貴出塵,看起來應當是個好心的郎君。但這個世道太亂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從小告誡她,樣貌難分善惡,人心隔層肚皮。
萬一當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議論的那樣,“今年選一對金童玉女往哪處送……”
是打算往哪處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貢品貢物,如果離得太遠,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著的時候窮苦流離了一輩子,如果死後在地下還要受窮受苦,那可太不該了。
阮朝汐慢騰騰地掃著沙地,心想,塢主對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塢壁莊園,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遙遠地界的話……恩情再大,她也不答應。
日頭即將升到晌午時,緊閉的木門打開了。楊斐的身影出現在東苑門口。
“都出來,按照年紀大小列隊,兩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見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1】養望:培養聲望。中古時期相當看重名士的聲望,有“先白望而後實事”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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