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0750 字 5個月前

雨後天黑得早,各處屋舍裡都暗著。對於尋常人家來說,蠟燭燈油都是昂貴的東西,各人手裡雖說剛領了整個月的份額,卻無人舍得點來用。

掌燈時分到了。兩名老仆點起了庭院裡四盞石燈,昏黃燈光映亮了青石道。

飯堂就安置在院子最南邊的倒座房。今晚供給的晚食是豆飯。

澆了肉汁的豆飯,一勺勺地從鍋裡舀到碗裡,可以吃到管飽。

這是入雲間塢的第一頓晚食,眾人都吃得很安靜。

他們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其實也不算很小,多多少少生出幾分心眼。眾人在拚命扒飯的同時,都在心裡默默思索著霍清川的話。

在碗筷匙盆的聲響裡,阮朝汐把整碗豆飯吃得一乾二淨,光亮可見碗底,意猶未儘地舔了下筷子尖。

就在這時,旁邊坐著的陸十拿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

陸十扒完了三碗飯才放筷,趴在食案上悄聲說,“阮阿般,他們都是有殊才的。隻有我們兩個沒有殊才,隻是長得好才被楊先生挑中。剛才霍大兄他們閒聊的那句‘今年要選一對金童玉女往哪兒送,’你……你不怕啊。究竟是想把我們往哪兒送呢。”

“不怕。”阮朝汐叼著筷尖,“他們多半是瞎猜的。楊先生並沒有挑中我,我和你們一起被送入東苑,應該是哪裡弄錯了。等見到荀郎君,我要當麵問個清楚。”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敲了敲食案。霍清川的聲音從後方響起,“你們入了雲間塢,要稱呼塢主。下次叫錯要罰了。”

兩人低頭安靜猛扒飯。

等霍清川走遠了,阮朝汐和陸十悄聲說,“我問過楊先生,他不肯答我。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塢主病中弄錯了。等塢主養好病召見我們,我便問個清楚。若真是弄錯了,我就去找其他逃難來的娘子們一起織布種地去。”

“可是阮阿般,我們才住進上好的大瓦房,每頓吃飯管飽,還會有人教我們讀書。如果你搬出去,這些都沒了啊。”

陸十清秀的小臉蛋愁眉不展,“我剛才悄悄問了霍大兄,他說,從東苑送出去的童子,這輩子不是去賬房就是做部曲,了不得做到庫倉主簿,想出頭就難了。”

“想太多。”阮朝汐把空碗放回長案,鎮定道,“半個月前,我還打算跟山匪拚命呢。”

陸十:“……”

陸十和她說不通,往食案上沮喪一趴,把腦袋埋進了手臂裡。

阮朝汐隻吃了一碗豆飯,便放下空碗,不再添飯。但最後一大口豆飯含在嘴裡,細細地咀嚼著,不舍得儘快咽下,不舍得結束今晚這頓難得的好飯食。

就在這時,眼角裡閃過一襲青色長袍。

楊斐手捧著一小盞熱騰騰的羊乳,悠然從門外走進。

“各位童子吃喝得可好?”楊斐點著掃蕩乾淨的飯盆,言語意味深長。

“天下戰亂不休,千裡焦土,萬戶空室。雲間塢得荀氏宗族庇護,屹立山中二十餘載而不墜。粟米穀豆,皆是塢中佃戶辛苦耕種而來;安穩飽食,皆是塢中部曲浴血拚殺守護而來。諸位童子,飽食之餘莫忘本啊。”

就連飯量最大的李豹兒也不敢再繼續吃了。

童子們紛紛放下碗筷,齊聲道,“小子不敢忘本。”

楊斐滿意頷首,“等諸位童子長成之後,為塢壁效力。”

眾人一起動手,飯堂收拾清理妥當,長食案被擦拭得乾淨鋥亮。楊斐站在旁邊道,“以後你們這處東苑,便由你們自己清理,庭院飯堂各處,要時刻保持乾淨。”

童子們齊聲道,“是。”

“天色晚了,眾多規矩來不及一一教導,楊某先教你們頭一樁,麵對尊長的會麵之禮。你們好好學,務必銘記在心。”

阮朝汐站在李豹兒身後,人群裡隻露出半隻眼睛,正專注聽著,楊斐突然頓了頓,視線抬起,在周圍逡巡一圈,沒找著人,詫異地抬高嗓音,

“阮阿般人呢?上前來。”

“……”阮朝汐費勁地把嘴巴裡鼓鼓囊囊的最後一口豆飯咽下,擠開人群上前行禮,“在。”

霍清川在旁邊聽了半句,已經猜出了楊斐的用意,打開木櫃,取出兩張細竹席放在麵前。

楊斐微微頷首,撩袍跪坐到其中一處竹席之上,“楊某寒門布衣,隻堪當你們長輩。路上教授你們的長揖之禮,你們在塢裡遇著普通長輩、老者,行長揖禮便夠了。”

“但塢主居留雲間塢時,正堂時常有高門貴客出入。你們住在正堂東苑,難免會遇著貴客。今日楊某先教授你們拜皇家宗室的稽首之禮,其次便是拜貴客尊長的頓首之禮。免得你們不知禮數,衝撞了貴人,小小年紀遭逢禍事。”

說罷,楊斐抬手一指對麵空竹席,示意阮朝汐上前。

阮朝汐默默地分開人群上前。

她是這批東苑童子裡唯一的女童,因為自己的尷尬身份,始終刻意避免旁人的注意。但楊斐不知怎麼想的,麵前擠擠挨挨圍著十來個童子,偏從人群背後把她拎出來。

楊斐在一處竹席上教,阮朝汐在對麵竹席上依葫蘆畫瓢地學。

麵對君王和尊主的叩拜尊禮,一舉一動間皆是莊肅敬畏,俯身一拜再拜。

楊斐極滿意於阮朝汐的學習模仿速度,兩種繁複大禮,短短三遍便練習純熟,他深感沒有選錯示範之人,愉悅地感歎,

“阮阿般眉清目如星,禮若行雲複流水,賞心悅目呀。”

賞鑒愉悅的楊先生,吩咐霍清川又拿出十來張竹席,盯著每位小童練習了三遍。不管學會與否,今晚功課到此為止。

“今日諸位童子辛苦。晚上好好安歇休息。明晨還是來飯堂用朝食,切莫貪睡誤了時辰。”

眾人齊聲應下,“是。”

阮朝汐今晚被拎出來單獨教導,困倦得眼睛都睜不開,眼看童子們排成一列走出飯堂,她正要跟出去,霍清川把她叫住了,

“莫忘了,阮阿般。”他提醒道,“你的住處安置在正院。隨我來。”

——

霍清川人如其名,性情頗為冷清,並不輕易主動搭話。

阮朝汐也不是個喜愛搭話的人,抱著剛發下的洗漱用具和蠟燭被褥等物,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東苑小門,始終未交談一句。

直到手裡提著的燈籠光芒映進了主院庭院,霍清川才抬手指向東邊,“主院有一處東廂房空置。地方不大,布置還算精致,住你一人綽綽有餘。塢主近日留在此處靜養,主院人少,吩咐你搬過來,給院子添點人氣。”

阮朝汐抱著被褥,站在東苑小門處,不肯走了。

她想不通。

“霍大兄,我不大愛說話,又有重孝。陸十比我活潑得多,塢主為何不選他搬過來?定能比我多添人氣。”

“陸十搬不搬,和你有何乾係?你得了塢主眼緣,難不成還要當麵問一句為何陸十未得眼緣?”霍清川搖搖頭,催促她,“還不快去。”

阮朝汐站在門檻邊,思索著。

高門郎君這麼看重眼緣的嗎?

眼緣,眼緣。被人再三鄭重其事提起的眼緣……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虛無縹緲的東西,阮朝汐向來是不大信的。

“多謝霍大兄費心。”她直白地拒絕, “我覺得不妥當。塢主替我收斂了阿娘的屍身,讓阿娘入土為安,又收留我進塢壁。我在東苑裡吃喝飽足,已經覺得虧欠;如果再搬去主院的精舍居住,我心裡更不安穩。欠塢主的越來越多,我怕還不了。”

霍清川不解她的想法。

“既然入了雲間塢,就是塢主統轄下的庶民。你年紀尚小,無法自立,塢主安排你的飲食起居,是理所應當的事,塢裡生活的九千百姓都是如此,何來虧欠不虧欠的說法。”

他催促說,“讓你搬去主院,不是我安排的,是郎君的吩咐。阮阿般,天晚了,快些搬過去罷。”

阮朝汐聽到了。但她還是覺得不妥當。

“我失了雙親,塢主憐我孤苦,把我接入塢裡,有吃有住,已經足夠優待了。其他童子都住東苑,隻我搬去主院,我心裡不安。”

抱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驚異的視線裡,轉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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