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8334 字 4個月前

燕斬辰跪在主院裡。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像是一杆生長過快的細竹,遠看著已經長成,其實還細削得很。

燕斬辰辦砸了差事,由他護衛的貴客在山中落入凶險境地,他早失卻了清晨踹門求見郎君的氣勢,在寒風裡低垂著腦袋。

阮朝汐過去東苑讀書時,路過梧桐葉飄落的庭院。今日天氣陰沉,天邊濃雲翻滾,似要落雨。

滿地隨風翻滾的枯黃枝葉裡,青袍少年直挺挺地杵在書房軒窗正對的中庭空地處,不說話請罪,也不開口求見,隻在她遠遠地走過庭院時,烏黑眸子抬起,寒針似地紮過來一眼,又低下了頭,動也不動地跪在原地。

那場景有點瘮人,阮朝汐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過去了。

東苑午後散了學,連通正院的木門卻沒開。楊斐把野猴子般上躥下跳的童子們全趕去庫房裡清理木槍木劍,特意叮囑了一句,“主院今日不得空,你們莫去驚擾塢主,當心挨罰。”

阮朝汐抱著一杆長槍坐在東苑倉庫門邊,挑摘了半個時辰的槍身木刺,偶爾側耳細聽主院方向,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深秋山裡天黑得早,她晚上從東苑回主院,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下推開院門。

木門吱呀一聲輕響,端正跪在庭院裡的瘦削少年應聲抬頭,黑黝黝的眼睛仿佛不見底的深潭,掃過院門邊愕然站著的阮朝汐,沒什麼表情地收回了視線,繼續低頭盯著地。

午後下了一場急雨,庭院中央積了水。燕斬辰就跪在一窪積水裡,身上的青袍子早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整個人也被淋透了,平日裡梳得平整的細碎額發亂糟糟地貼在臉頰,黑夜裡的山風呼嘯著刮過庭院,少年單薄的肩膀在風裡細微發著抖。

阮朝汐腳步頓住,眼前的場景出乎她的意外。她在東苑裡進學了一天,沒有聽到主院任何嘈雜聲響,她原以為燕斬辰的事已經在白天裡平靜解決了。

沒想到,經過了漫長的一整天,他居然還在原處,看樣子沒有挪動半步。

身後有人歎氣。

楊斐提著燈籠送阮朝汐過來,眼看白蟬已經候在門邊,兩邊交接完畢,他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關門。

阮朝汐輕輕一扯他的衣袖。

“楊先生。”她的視線往庭院方向望。

楊斐哪會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這件事,他過問不了。

“燕斬辰之事,郎君至今未發話。”楊斐無奈搖頭, “牽扯到南苑家臣的去留事,我等外人不好求情的。”

阮朝汐一驚。

家臣的去留……燕斬辰這回犯下的錯,竟然嚴重到要驅逐出去了嗎。

白蟬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阮朝汐沿著牆邊回廊往東邊廂房的方向過去時,眼角餘光忍不住地瞄向庭院中央。

楊斐的話語聲音雖然低,燕斬辰習武耳聰目明,哪能聽不見。

她眼睜睜地瞧見,從早到晚動也不動的瘦削少年肩頭忽然抽動了幾下,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細小的嗚咽。

“楊先生。”燕斬辰在水窪裡猛地轉了個角度,突兀動作裡泄露出緊張和懼意,仿佛寒夜裡受傷的小獸,往東苑緊閉的院門方向伏身行禮。

“求楊先生替斬辰……求個情。”他艱難地道,“斬辰、斬辰知錯了。”

楊斐的聲音帶著嗟歎,隔著門板傳來, “你以為我沒替你求過情?你當我午後去書房,在裡頭磨了半個時辰作甚?該說的,能求情的,早說儘了!你與其賭氣發狠地跪在庭院雨裡請罪,倒不如直接去敲書房的門。是留下還是送走,趁著郎君還未歇下,叫他給你一句準話罷!”

“阮阿般,往這邊走。”側邊的白蟬低聲叮囑一句,提醒阮朝汐腳步莫停,“郎君怎麼處置他,和你無關。彆多想,也彆多嘴問,回去房間好好安歇。”

阮朝汐沿著長廊往前走,邊走邊不住地回頭看。

燕斬辰是南苑武學天賦最高的少年,性情也最為倨傲,在東苑小童的麵前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隻偶爾和霍清川多說幾句話。這還是她頭一次瞧見他哭。

庭院裡昏暗,瞧不清麵色,隻依稀看見少年瘦削的肩膀細微抽動不止,抽噎的聲音混在風聲裡,聽不清楚。

阮朝汐還沒走出幾步,風裡混著的哭聲驀然大了起來,燕斬辰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身子轉向書房方向,不再壓抑聲音,在庭院裡哽咽大喊,“斬辰知錯了!郎君!斬辰再不敢任性了!求郎君饒恕這回!”

書房方向靜悄悄的。

朝向庭院方向的窗欞閉攏,燭影映出空無一人的書案。

夜晚庭院裡發生了何事,書房並無人傾聽。

白蟬提著燈在前引路,低聲埋怨了句,“牽扯到貴客安危的大事,怎能意氣用事,連幾句不中聽的話都受不得,甩下貴客自己回來?”

“阮大郎君雖然和我們郎君交好,但陳留阮氏和潁川荀氏同為豫州大姓,阮氏嫡係兒郎在雲間塢裡萬萬不能出事的。燕三郎這回極為不妥當。”

見阮朝汐停步望向書房方向,白蟬再次催促她回去屋裡。

“彆看了,阮阿般。郎君不在書房裡。書房後麵的小院直通後山,傍晚時郎君便出去了。或許去了阮大郎君處探望也說不定。”

阮朝汐有些驚訝。擊殺野豬下山當時,荀玄微衣袖裡流出的血跡令她印象深刻,她以為他混亂中受傷了。

“塢主被野豬衝撞了,不需要休養嗎?”

白蟬遞來驚愕的眼神,“郎君何時被衝撞了?那麼多人護衛,野豬絕不能近身的。”

“……” 阮朝汐閉了嘴,跟隨白蟬的燈籠光,沿著長廊轉到自己廂房門外。

“塢主今晚還回來嗎?”她邊問邊推開房門。

“誰知道呢。郎君的心意,誰也猜不準的。”白蟬替她關門,“上回打發一個跟了三年的家臣,郎君當日也是避開的。畢竟相處了一段時日,不想場麵鬨得難看。”

短短數十步距離,庭院裡的燕斬辰不知是不是聽到了這邊的交談,抽噎聲音劇烈了十倍不止。

興許是預感到了什麼,他於絕望中倏然起身,竟然真的如楊斐說得那樣,三步並做兩步欲奔到書房外長跪求見。

但才奔到距離書房十來步距離處,當夜值守的部曲隊伍從隱蔽處顯露身形,執刀擋住前路。

“燕三郎止步。”為首的部曲漢子沉聲喝道,“郎君今夜並未傳召。再靠近書房一步,莫怪我等格殺勿論。”

阮朝汐在自己屋裡點起了燈,側麵幾扇窗戶全打開。庭院裡的微弱動靜透著燈火傳過來,她邊洗漱邊盯著瞧。

燕斬辰僵立在書房外,屋裡昏黃的燈光映出雲母窗紙,映在他的臉上,他哭得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部曲執刀把他一步步往後壓,他一步步地往黑暗庭院裡退。書房的燈火即將消失在麵前時,燕斬辰再不肯後退,往書房方向嘶喊,“郎君。”

聲音並不很大。少年嗓音飽含絕望和顫抖,已經完全啞了。 “斬辰知錯了。……斬辰求見郎君……郎君可在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