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6198 字 4個月前

變故的到來, 如雪泥鴻爪,起初無跡可尋。

雲間塢山裡的第一場雪落下時,誰能想到後續事。

鵝毛般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東苑小子們全體脫了袍子和裡頭夾衣,隻穿一條犢鼻褌, 從年紀最大的李豹兒到年紀最小的馮阿寶,一律光著膀子, 哆哆嗦嗦地站在雪裡。

每人搓兩個雪球, 兩人一組, 互相把對方的前胸後背都拿雪擦得通紅發熱,周敬則親自過來教授武課, 背手站在旁邊查看, 滿意地一點頭,

“從今日開始, 每日例行兩個雪球擦身,直到開春積雪融化為止。”

“雪球擦完全身, 氣血活絡,童子們兩人一組排成長列,沿著塢裡跑一圈回來。周某在此處等著你們。”

“等跑完回來, 全身發汗, 經脈舒展,你們可以開始上武課了。”

大雪裡的東苑眾童子:“……”

紛揚飄散的飛雪裡,阮朝汐被叫進了主院書房。

“下雪了。從今日開始的整個冬天, 東苑停了文課, 武課你不必去。”

隔著院牆,東苑隱約傳來痛叫之聲,童子聲線清脆, 李豹兒的哎哎大叫聲格外明顯。荀玄微往東苑方向遙遙望了一眼,把書案上的小碟推了推。

今日小廚房做的是胡餅。

阮朝汐坐在長書案對麵,也在側耳傾聽東苑傳來的聲響。

她以東苑征召童子的身份入了雲間塢,卻又和同伴分離,東苑童子們吃苦受累時,她獨自坐在點起炭盆、溫暖如春的書房裡。

阮朝汐嘴上沒說什麼,心底異樣的感覺又升起,捏著一塊胡餅,尖牙細細地磨餅,半晌沒吃完一塊。

荀玄微看在眼裡,並未勸說什麼,轉而在半尺高的文冊間尋覓片刻,找出早準備好的一遝信紙,遞了過來。

“楊斐替你們開蒙兩月有餘,阿般看看,能認出幾個字。”

阮朝汐把胡餅放下,擦淨了手,小小身影筆直跪坐,雙手捧過了信紙。

一遝字紙,通篇天書,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除去‘大’,‘一,’‘天’,‘十’幾個極簡單的字,其餘認得的隻有末尾一個‘阮’字。

“陳留阮氏是豫州大族,祖上可溯源兩漢,詩禮傳家。”荀玄微抬手點了點末尾那個‘阮’字:

“這是阮大郎君的親筆書信,前些日子你見過他當麵。其人外表放達縱情,但仔細看他的字,放達在外,內秀其中。”

修長手腕把書信又推近幾分, “東苑整個冬日都上武課。你若有心在冬日裡進學,不妨多觀摩阮大郎君的字跡,能學起來最好。”

阮朝汐低頭翻過紙張。

楊先生教授的正楷字橫平豎直,阮郎君的字體飛揚跳躍,好看得很,但是……橫不平豎不直,橫如奇峰崛起,捺若大江奔流。

她盯住麵前的信紙,秀氣的眉頭緩緩蹙起, “學阮大郎君的字……有點難。”

荀玄微並不勉強,慢悠悠地把紙張就要收回,“做不了?”

阮朝汐一橫心,按住信紙,“能學。”

雖說一口應下,但她心裡有疑問。

拿著阮郎君的親筆書信翻來覆去看了半晌,荀玄微的耐心極好,並不開口催促。阮朝汐終於還是把疑問說出了口。

“學會阮大郎君寫字,為什麼就算冬日進學了?我本來慣例要每日練字的。”

“學人寫字是很大的本領。”荀玄微把茶湯放下,耐心地和她解釋,

“你每日練習正楷是極好的。然而,隻會正楷並不足夠。當世極重風骨韻致,見麵以品貌取人,詩書以字品取人。士族家學淵源,不同家族的字跡各有門第風貌。你若學好了阮大郎君的字,不啻於霍清川的文才,徐幼棠的武學,將來有大用。”

阮朝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學人字體,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成的。阮郎的字跡瀟灑飄逸,不難模仿,耐心即可。”說到這裡,荀玄微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長案。

白蟬低眉奉上兩盞瓷盅。酪漿甜香和苦澀藥味激蕩。

窗外無聲飄落著雪,東苑方向傳來的嗷嗷痛叫聲還在繼續。阮朝汐屏息靜氣,端正跪坐,模仿著阮大郎君書信的筆跡,在紙上落筆臨摹。

阮郎君的筆跡縱橫瀟灑,橫不平,豎不直。

阮朝汐臨摹落筆,橫若青蟲爬行到一半,忽然展翅淩空飛去;豎若柳樹曲木堅硬疙瘩,半截嶙峋凸起又凹下。

她反複摹寫阮郎君書信裡的‘阮’字,一個字寫滿了整張紙,寫到心浮氣躁,隻覺得滿紙都是青蟲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紙揉了,扔進字簍裡。

荀玄微冬日早晨無事,斜倚在長案對麵,麵前擺放著一大摞十幾隻大小粗細不等的新筆。

在阮朝汐看來,所有的筆都差不多,無非是大字用大筆,小字用小筆。但荀玄微似乎從眾多新製的筆中尋到了與眾不同的趣味,借著窗紙暈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著,偶爾抿一口瓷盅裡的藥汁。

喝到半盞時,被對麵扔紙的動靜驚動,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張白紙上落筆。寫得還是‘阮’字。橫豎撇捺,寫出的都是心浮氣躁。

荀玄微從對麵起身。

“阮郎寫的行書,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練得不習慣是正常的,無需煩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側,手腕發力,帶動她的手指,寫下惟妙惟肖的一個‘阮’字。橫若千裡遠山,捺若大江東流。

“練字不在多和快,而在體味精髓。落筆可以放慢,每寫一次,體味橫折勾轉的不同妙處。”

他出聲提點,隨即筆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個字緊貼下個字的幾行字跡上,提筆劃去。

“想要練好字,不必過於愛惜紙墨。”

他拿過一張新紙,覆於長案上,和緩勸誡,“落筆不必顧忌紙張,初學時字寫大些無妨。阿般,你需這樣想:你落於紙上的字跡本身,比承載字跡的紙張絹帛,要貴重得多。”

邊說著,換了一隻新製的紫毫筆,示意阮朝汐執筆,由他引領著,寫下一個大而舒緩的‘阮’字。

裁製成一尺八分長的新紙上,隻在中央寫了一個大字,四處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驚地盯著隻寫了一個字便棄置不用的新紙。

荀玄微示意白蟬開書櫃,從楠木櫃裡取出一遝新裁的大紙,放在阮朝汐麵前,紙張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隻檀木長盒,裡麵放置了大小不等的四支紫毫筆,四支霜白毫筆。

“書房裡不缺筆墨紙張。若是紙張不夠了,筆不堪用,白蟬自會補上。”

檀木盒合攏,推到阮朝汐麵前,問她,“你冬日功課繁重,並不比東苑的武課輕鬆,人須得吃飽了,才能專心進學。現在可願多用點吃食?”

阮朝汐的目光盯著半尺厚的練習白紙,輕輕地吸了口氣。

隨即默然點頭,把琉璃盞裡盛著的細餅拿過來,接著剛才咬下的小半塊咬了一口,又捧過今日的酪漿,打開了瓷蓋。

東苑的哎哎痛叫聲從早晨持續到傍晚。

書房裡,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樣從早晨持續練字到傍晚。

直到東苑那邊的聲響停了,到了晚食時辰,大家都去了飯堂,她才停筆,挨個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紅了。碰觸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沒吭聲,拿冷水浸了浸,熱辣辣的痛楚好了些。

雖然練字過久,手不舒服,總好過無所事事,飽食終日,她心裡不舒服。

白蟬提燈送她去東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濃雲堆積,塢裡無聲無息地飄落大雪。主院各處廊下點起的燈籠光線朦朧,映照出夜色裡隨風紛落的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的門邊說話,那聲音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離太遠看不分明,隻看到守門的老仆手提燈籠,在前方引路,把兩個人帶進主院。

被帶進來的兩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頭的那個戴著遮擋沙塵的幕籬,黑色幕籬罩住了頭臉半身。

後頭的那個走路身形不穩當,跌跌撞撞進了主院,往前走了幾步,便忽然脫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的一聲悶響。

阮朝汐停住腳步,站在長廊裡,遠遠地看著。

引路的荀氏老仆趕緊往回幾步,提著燈籠彎腰查探。昏黃燈光下,鮮血從摔倒那人的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積的白雪。

“阮阿般,不關你的事,走罷。”白蟬低聲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著庭院摔倒的那人,跟著白蟬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掙紮著抬起了頭。

荀氏老仆手裡的燈籠光線,映亮了來人滿是血汙的年輕眉眼。

阮朝汐剛抬起的腳步倏然頓住。

重傷摔倒的那人,赫然是出塢多日、許久沒有音訊的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順利完成……完成托付。”

徐幼棠從雪地裡掙紮著撐起身子,麵向書房方向,啞聲道,“幼棠求見郎君。”

山間冬日的第一場大雪無聲無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來了。

消息瞞不住一牆之隔的東苑,這幾日東苑私下裡議論不休。

身上幾道貫穿箭傷,血幾乎流乾了一半,人進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緊急喚來南苑修習醫術的莫聞錚,抬進南苑連夜治療。

幸好年輕底子好,休養了四五日便緩過來,昨日有人見他下了地,披著郎君賜下的狐白裘,在主院中庭裡慢慢地踱步。

晚食間隙,李豹兒悄聲對周圍幾個講述,“徐二兄通過試煉,名姓登記造冊,從此算是正式的荀氏家臣了。”

“聽霍大兄說,塢主親自修書一封,送去荀氏壁告知宗族。徐二兄當麵瞧著塢主寫信,哭得稀裡嘩啦的。”

“哦!”童子們傳來一片驚歎聲。

李豹兒流露出羨慕期待的目光,“希望有一日,我李豹兒的名姓也能堂堂正正寫在塢主的家臣名冊裡。南苑住著四位兄長,不好壓他們一頭。那我……我就列第五個吧。”

“嘁——”童子們發出噓聲。

阮朝汐坐在李豹兒對麵,邊聽邊扒飯。

她停下筷子,追問了句,“霍大兄有沒有和你說,和徐二兄一起回來的那個人,是什麼來曆?”

李豹兒正在添湯,木勺撈肉的動作一頓,愕然反問,“什麼人?徐二兄是和其他人一起回來的?沒聽說。”

阮朝汐閉上了嘴,再不說話了。接過湯勺,給自己碗裡舀了一勺肉湯,繼續扒飯。

但吃著飯湯的同時,心頭卻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黑夜裡,被徐幼棠拚著半條命護衛進主院,頭戴黑色幕籬的瘦削男子。

徐幼棠那身傷,都是被追兵綴在後麵窮追不舍,強弓利箭所射傷。

霍清川被東苑眾人圍住詢問時,簡單提起幾句,說徐幼棠身上。幾乎沒有刀劍傷,險些致命的是後背和肋下幾處箭傷。顯然追兵未曾趕上他們,近身鏖戰的機會不多。

被他護著進來的那幕籬男子,這幾日便住在主院的西邊客房,和她的住處可以隔著中庭對望。

偶爾清晨和入夜後,那男子會被邀去書房,和此地主人對談良久,又送回西客房。出入時始終戴著幕籬,瞧不清麵目。

但阮朝汐畢竟和神秘來客的住處隻隔著一片庭院。

偶爾清晨早起時,天色黯淡,燈燭熄滅,庭院積雪微光。西客房暫時羈留的居客偶爾會推開木窗,在遠山晨光中默然賞雪。

這樣的時候,西客房裡的人往往不會穿戴幕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