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6198 字 5個月前

借著晨光和雪光,阮朝汐便看清了客居男子的相貌。

那是一位極年輕的郎君,眉目清雋文弱,應該尚未到加冠年紀。渾身上下素無配飾,頭上簡單一支木簪,紮成道髻式樣,卻無損通身的貴氣。

那陌生的年輕郎君立在窗前賞雪,庭院裡的雪景極美,卻難以消除他眉宇間的哀愁鬱氣,他看著看著,便顯露出落落寡歡的神色。

阮朝汐聽多了白蟬的警告,並不會主動接近暫居的客人。在屋裡洗漱完畢,她照常推開門去書房。

等她踩著積雪穿過中庭時,對麵的窗已經關上了。

——

當晚的書房裡,阮朝汐和徐幼棠正式碰了麵。

他們雖然之前有過幾句齟齬,徐幼棠刻意找過她的麻煩,但時隔那麼久,阮朝汐淡忘地差不多了。

徐幼棠掀簾子進了書房,迎麵見了伏案練字的阮朝汐的背影,剛一怔的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禮,按照慣例稱呼,“徐二兄。”

徐幼棠點頭應下,“原來你在這裡練字。”頓了頓,又說,“郎君傳喚我過來。”

阮朝汐把長案上鋪滿的紙張收掇收掇,空出半張書案,把身子往窗邊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邊擺放的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幾步過去,端正跪坐在她身側的竹簟上。

阮朝汐練字時兩耳不聞窗外事,等一口氣練完五張字紙,洗筆時才發現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還在身側跪坐候著。

她問白蟬,“徐二兄等候了半個時辰了。他身上有傷,塢主在小院有事耽擱了麼?”

白蟬喚來了葭月,低聲問詢幾句,回來時眉心微蹙起, “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後山了。”

阮朝汐愕然,“塢主記岔日子了?還是忘了。”放下筆起身,“後山哪處?我去尋塢主回來。”

白蟬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細簟上,“郎君的事,你小小年紀少摻和。”

始終未出聲言語的徐幼棠,忽然開口道,“郎君心思縝密,定下的事,極少會有疏漏遺忘。今晚去了後山,卻把我召來書房,和阮阿般共處了半個時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著傷處,吃力地側轉身,對向阮朝汐的方向,

“剛才半個時辰,恕我始終在觀你言行,查驗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隨郎君之處。我見你習字專注凝神,言語坦然由心,並不計較前事,應是個心思澄澈純淨之人。之前爭執,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狹隘了。”

說完長揖告罪,起身告辭。

已經在穿戴風帽,準備去後山找人的阮朝汐:“……?”

白蟬送徐幼棠出去後回轉,和葭月低聲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來性子穩重許多,倒像是換了個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的,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獨當一麵之力,還要處處出類拔萃,才配為追隨郎君的家臣。”

阮朝汐已經穿好了風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動送她,提著六角燈籠,走在前方。

葭月人長得纖瘦,身段卻豐盈,走動時風姿綽約,衣袂在風中飄然蕩起。昏黃燈光映在她的側臉,腮若三月桃紅,盈盈回眸間,仿佛春日暖風拂過人麵。

阮朝汐自己長得好,便不大在意彆人長得好不好。東苑裡的小子們時常私下議論說,主院裡的幾個都是美人姊姊,她聽得左耳進右耳出。

今夜細雪中的驚鴻一瞥,她忽然意識到,白蟬阿姊的美在於氣質過人;而前方帶路的葭月阿姊,確實是容貌出眾的美人。

但容貌生得極美的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對她說出來的一番話,卻不怎麼動聽。

葭月走到四下無人的長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著她。

“我和白蟬是正經伺候書房的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冊的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蟬不開口,徐幼棠也不開口,你小小年紀,倒敢搶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沒聽明白她想說什麼,但話裡的不悅之意明顯,她便問,“葭月阿姊想說什麼?若阿般做錯了什麼,直說就是。”

葭月掩口輕笑,“郎君如今偏向你,無論你做什麼,誰敢說你一個錯字。白蟬大度,不和你一個小丫頭計較,但我葭月可沒那麼大度。阮阿般,你需記得自己的出身。鄉野間選出的小童,僥幸入了郎君的眼,把你帶在身邊耐心教導。但誰知道郎君何時失了這份耐心呢。阮大郎君賜你的玉佩,在我們荀氏的雲間塢裡可當不得護身符。”

阮朝汐站在原地發怔,葭月提起燈籠,重新沿著長廊往前,輕聲緩語催促,

“雪大天冷,莫要在外耽擱太久凍著了。你既得了郎君的青眼,所有人自然待你不同,‘口無遮攔’倒成了‘坦然由心’,‘不通世故’也就成了‘心思澄澈’。若是凍壞了你那張人見人愛的標致臉蛋,倒是我的不是了。快些回屋去罷。”

——

當夜,阮朝汐在屋裡的鬥帳臥床裡翻來覆去,直到二更天才迷糊睡下了。

不知怎的的,夢裡沒有出現睡前見麵的白蟬和葭月,卻出現了她久未見到的,西苑住的娟娘子。

娟娘子抱著長箏,穿了身鮮亮長裙,娉娉嫋嫋地站在雪地裡,對她笑說,“小阿般,我要走了。”

阮朝汐在夢裡似和她親昵得多,扯住娟娘子的袖子問她,“大姊,你往哪裡去。帶我一起。”

娟娘子笑著搖頭,“不是個好去處,你莫要跟著。阿般,你是西苑最出眾的,郎主對你頗為不同,隻需把性情放和軟些,以後定會有比我好百倍的去處。”

阮朝汐在夢裡鬆了手,眼睜睜瞧著娟娘子踩著滿地碎雪,抱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風雪儘頭。

她想問娟娘子口中的‘郎主’是誰,漫天大雪封住她的口鼻,她連一聲也發不出。

夢裡風雪聲聲,灌入口鼻,她從夢裡驚醒時,耳邊依舊是寒風呼嘯的聲響,幾片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急促呼吸的鼻尖。

阮朝汐猛地睜眼,原來有扇窗戶半夜被風吹開了,積雪卷進屋裡,熄滅了碳爐,黑漆漆的屋裡冷得雪洞一般。

她裹著被子哆嗦著起身,先把角落小銅爐裡的碳點著了,凍得不住地搓手,挪過去幾步關窗。

一陣突然而至的風雪灌入口鼻。幾片雪花融化在她的鼻尖。

那場麵和夢裡的太過相似,以至於驚心。阮朝汐在窗邊怔站了片刻,夢裡窒息的感覺混合在風雪裡撲麵而來,她提起燈籠出了門。

黑魆魆的庭院暗處布滿著值守部曲。她才走下石階幾步,今夜值守的高邑長從黑暗處走出來,沉聲喝止,“小阿般,大半夜的去哪兒?”

阮朝汐這時才發現自己出來的理由唐突。

“我……想去西苑,找娟娘子。”她在呼嘯夜風裡艱難地張嘴說話,“剛做了個極不好的噩夢。我想找娟娘子說說話。”

“娟娘今晚哪有空。” 高邑長伸手指向書房的方向,“郎君和西客房的來客長談。談到一半時,召了娟娘子去書房彈箏。”

隔著空曠庭院,書房裡亮著燈,窗欞處模糊地映出屋裡的情形。

書房主人和西廂房暫居的客人在窗邊對坐。

無名客人整日戴著遮蓋麵目的黑布幕籬,此刻摘下了,窗欞間露出瘦削單薄的側影。

燭火搖曳的窗紙上閃出第三個婀娜身影。

娟娘子坐在屏風邊的矮案處,卻沒有傳來奏樂聲,而是在圍著小爐烹茶。

夢境裡的悲傷情緒太真實,阮朝汐原本有股說不出的悶氣憋在心頭,看到娟娘子活生生的側影的時候,那股悶氣就泄了。

謹慎起見,她還是問高邑長,“最近娟娘子……沒有離開塢壁的打算吧?”

高邑長比她還要詫異,“沒有的事,你聽誰胡說的。娟娘走了,西苑何人掌事?”

阮朝汐長長鬆了口氣。果然是個荒誕離奇的噩夢。

冬日山裡的夜風冷得刺骨,她心裡的心結解開,立刻感受到身上的冷了。瑟縮抱著自己肩膀,往屋裡快步走。

走出幾步,腳步猛地又是一頓,回頭問,“高邑長,娟娘子是西苑掌事,西苑裡的小娘子們,平日除了當麵稱呼‘娟娘子’,有沒有彆的稱呼?”

高邑長夜裡不欲和她多說,揮手催促她回去。

“小孩兒做個噩夢,怎麼忒多話。西苑那些小娘子們年紀都比娟娘小,在外人麵前叫娟娘子,關起院門私下裡都叫她大姊。聽她們‘大姊’‘大姊’地叫了許多回了。”

阮朝汐的腳步驚愕地停在原地。

噩夢裡被風雪掩住口鼻的窒息感覺又倏然回來了。

她轉身望向書房方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她雖然在夢裡和娟娘子親厚,但一個在東苑,一個在西苑,她其實並沒有和娟娘子說過幾次話。

一聲微弱的琴聲,就在這時傳入耳朵。

昏暗燭火映出雲母窗紙。無名來客在書房裡撫琴。

說是撫琴,卻並未傳來連貫的琴聲。琴聲微弱,乍響起便被按住。仿佛那位客人不欲發出任何聲響,不欲驚動任何人。

說是不欲撫琴,客居的旅人卻又一根根撫著琴弦。琴聲斷斷續續,發出淩亂喑啞的聲響。

“彆站在風口裡,快回屋。”高邑長迭聲催促她回房,阮朝汐又看了眼書房映出的側影,慢吞吞地往回走。

耳邊忽然又傳來一聲極清越的箏音。

錚然清鳴,一下子便把風雪裡淩亂細碎的琴聲亂響給掩蓋過去了。

東苑前些日子粗淺上過兩節琴課,講過琴和箏的區彆。

琴音古樸內斂,隱居高士喜愛撫琴自樂,悅自己之心。

箏聲清亮華美,高門大族宴客時常彈箏,悅客人之耳。

楊先生在課上說起,塢主荀玄微雅愛樂音,可撫琴,可彈箏。西苑的娟娘子當初學琴和箏時,都曾經得過塢主的指點。

但因為箏音悅耳,琴音悅心,兩者分了雅俗,楊斐隨口笑說,“我在雲間塢五年有餘,偶爾聽到塢主為悅己而撫琴,卻從未聽他為旁人彈箏。也不知誰有此榮幸了。”

今夜凜冽風雪中,阮朝汐聽到書房傳來清亮箏音,一開始的念頭,以為娟娘子在彈箏。

但細看人影又不對。

遠處的書房窗邊,坐著兩個對坐的郎君身影。一個撫琴,一個奏箏。分明是荀玄微親自在彈箏。

箏音清亮空明,回蕩庭院。起調平靜開闊,有若明月高懸,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種不必言於口的默契,在洋洋箏音的覆蓋之下,無名客人的琴弦逐漸撥響。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廣傳於庭院,更不能壓製風雪之聲,隻求入己之耳,撫慰己身傷懷。

隔著這麼遠,阮朝汐的耳力再敏銳,也幾乎聽不清箏音裡交錯的琴音。琴音淙淙,沉鬱而短暫,很快一曲終了,消散無聲。

琴音終止後,書房傳來的明闊箏音也逐步放緩,曲音繚繚,消散於深夜風雪中。

無名客人終於能夠完整撫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懼怕驚動旁人,不必憂懼琴音泄露心聲。風聲傳來隱約壓抑的哭聲。

漆黑的深夜裡,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靜地聽著。

這是她熟悉的夜晚,帶著熟悉的世間苦難味道。

她曾經在無數個類似的夜裡,聽著阿娘壓抑的哭泣聲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勸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寬慰不了阿娘傷痕累累的心。

如果說今夜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書房裡壓抑痛哭的無名遠客,有清茶,有樂音,有此地主人的陪伴寬慰。

撫琴以悅己之心,奏箏以悅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來頭一回為來客奏起悅耳動聽的箏曲,如春雨潤物無聲,寬慰來客之心。

風雪裡漸漸停了悲聲。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去時,之前的噩夢已經淡忘,心裡隻想著,塢主的箏曲真好聽啊。

如果阿娘沒有病逝在山林裡,而是撐到了塢主的車隊到來,阿娘入了安穩的雲間塢,有衣食寬慰,會不會像書房裡的來客那樣,夜裡停了悲聲。

留在雲間塢裡,或許是上天對她不錯的安排。或許阿娘在天之靈也會同意的。

………

意想不到的變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襲來。

打破了雲間塢裡安寧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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