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539 字 4個月前

她從風中聞到了血腥的氣息。

在她眼前這隻暖玉色澤的手,骨節分明,手腕修長,曾經無數次地在她麵前執筆書寫,握卷讀書。

她以為這是一隻屬於文人的風采雅致的手。

卻沒想到同樣的手卻在她眼前拉開強弓,毫無遲疑地染了血。

那鋒芒畢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雲間塢絕不妥協的立場,更激怒了平盧王。場麵瞬間繃緊,陷入了千鈞一發的局勢。

阮朝汐隱約感覺大事要發生了。或許一場你死我活的征戰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書房裡說過不害怕,但戰事臨頭,家園被毀,誰能絲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虛虛地蜷著,想要去拉前方拂過的衣袖,又強忍著不動,不小心碰觸到了一角飄搖的衣袂。

荀玄微手裡的長弓已經放下。一箭足以表明雲間塢立場,塢壁無意交人,對方準備攻擊,眾部曲防禦迎戰。

他察覺了身後的小動作,溫暖乾燥的手掌從前方伸過來,安撫地拍了拍阮朝汐懸在半空的手,低聲叮囑說,“莫怕。不會有事的。”

聲音裡帶著令人心安的篤定。

通明的燈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視著門樓下準備發動強攻的大軍,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篤定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石階下方響起,有人正在奔上門樓。

阮朝汐訝然回身去看,四處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晝,她一眼看到了來人頭上戴的幕籬。

黑色幕籬垂落身前,遮住了麵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濺了幾處刺目血點。

雖然帶了黑色幕籬,但來人瘦弱文氣的身形在塢裡不多見,阮朝汐八分確定是西廂房裡暫居的客人。

來人的腳步踉蹌不穩,速度不算快。從下方石階初露頭時,阮朝汐便已經看見了他。

兩邊守衛的部曲也看見了來人,但不知為何,並沒有人阻攔。

頃刻間,來人已經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應該察覺了,卻依舊站在城垛高處,與塢壁下怒罵不止的平盧王你來我往,平靜應答,始終未回頭查看背後來人。

“荀玄微,你瘋了。”塢門下的平盧王還在高聲冷嘲熱諷,“你荀氏和清河崔氏並無甚關係,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頭,你出頭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長大,你見過他幾麵?舍了你苦心經營的雲間塢,隻為救個素無交情的朝廷欽犯?!”

平盧王敷衍地拍拍手,“高義,實在高義。雲間塢九千條性命你不放在心上,連累了你荀氏壁的十萬塢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視下方列陣強兵,神色淡漠地聽著威脅言語,這回連場麵話也不說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輕輕地扯了扯被大風吹拂過來的袍袖。

“塢主。”她小聲提醒。

身後那個人已經搖搖晃晃走過來了……

幕籬遮蔽麵目的單薄身影,驀然出現在燈火通明的門樓高處,引發門樓下一片嘩然。

門樓高處卻寂然無聲,各方部曲鎮定守衛如常,和門樓下的嘩然形成強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話的平盧王怔了怔,盯著來人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忽然爆發出一陣肆意大笑。

“終於舍得出來了,崔十五郎!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不願牽連你身邊的荀郎,自己站出來。好!小王應諾,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

高處山風極大,吹起幕籬一角,露出了來人身上的黛藍色直裾衣袍,卻還不足以窺視幕籬下的麵目。

“殿下認錯了。”幕籬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見的沙啞嗓音道,“小人不過是司州南下逃難的流民,路過豫州境內,聽聞雲間塢美名,意欲前來投奔,隻求個糊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錯認做何人,一路追殺不止,小人嚇得肝膽俱裂,實在受不住了。”

男子說罷,仿佛下定決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籬。

一張血肉模糊的麵目,突兀的出現在燈籠火把的光下。皮肉破開,鮮血糊住了整張臉,五官在何處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視野裡突然出現一張觸目驚心的可怖麵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顫,本能往後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側玉色的修長手腕伸過來,掀起她肩頭披的紫貂氅衣,精準地擋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隻有劇烈跳動的心跳。荀玄微另一隻溫暖的手也伸過來,在她後背安撫地拍了幾下。

門樓高處的來人,和門樓下的平盧王還在對話。

“你當人人都是傻子?”平盧王輕蔑道,“崔十五郎,你該不會以為劃花了自己的臉,弄啞了嗓子,本王就難以辨認你了?舍了一張臉,就能避開朝廷緝捕,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安穩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著荀氏的人護你入了雲間塢!”

他啐了聲,厲聲高喝,“給你一刻鐘,自己走出來!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諾你,不追究你身邊這位荀郎的窩藏之罪。否則——”

門樓高處的男子嗓音飽含自嘲之意,沙啞笑了幾聲。

他忽然提高音調,在風中高喝痛斥,

“小民並非什麼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難的流民,被平盧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為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當做是朝廷欽犯緝捕!小民恨極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殞命在此,都是平盧王逼催慘酷,小民實在活不下去了!在場眾人,皆為人證!”

阮朝汐的頭臉被黑暗遮蓋,聽到這裡,感覺又驚愕又困惑,為什麼平盧王咬死那幕籬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卻死也不認。她想要揭開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卻被牢牢地按住了。

“彆睜眼。”荀玄微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場麵不大好看。不適合你這個年紀。”

平盧王急促的呼喝聲幾乎同時響起。“不好!他要跳下門樓!快攔住他——”

一聲沉悶的聲響。伴隨著門樓下兵卒的齊聲驚呼。

阮朝汐的胸腔裡的心臟劇烈地抽動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門,又加高加厚,門樓高處時常有飛鳥飛過。從這麼高的高處摔下去,必然骨肉支離,不能保留全屍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發怔,心跳劇烈如鼓,激烈得幾乎跳出胸腔。

擋住她雙眼的那隻手已經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卻忘了揭開遮住頭臉的氅衣。

遮蔽視線的濃重黑暗裡,她想起了和幕籬男子的寥寥幾麵。

其實也談不上見麵。他們甚至沒有正經見過一次,更從未有一個字的交談。

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住在東邊,一個住在西邊,每日早晚開窗時,偶爾窺到對麵的情形;某個深夜裡,聽到對方撫了一首傷懷琴曲罷了。

她至今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京城逃出來的欽犯崔十五郎。

耳邊亂糟糟的,充斥著各方嘈雜的聲音。平盧王跳著腳破口大罵,荀玄微冷靜地一句句辯駁,你來我往,舌槍唇劍,雙方擺出緊張的攻守姿態,局麵劍拔弩張。

阮朝汐站在門樓高處,腳下踩著青磚實地,卻仿佛置身在旋渦激流裡。各種嘈雜聲音亂糟糟地傳過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倉促間拉起的氅衣還鬆鬆地蓋在腦袋上。這麼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來。

不知吵鬨了多久,周圍忽地轉為安靜,原本聽不清的風聲清晰可聞。

漆黑的視野裡驀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麵前,微往前傾身,掀開了紫貂氅衣。呼嘯夜風猛地吹過她的臉頰,吹散了積攢的熱氣。阮朝汐細微瑟縮了一下。

“勞煩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囑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著罷。”

或許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烏亮的眼睛裡露出點罕見的茫然。

她沒有聽話地往後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頭往下看去。

前方塢門下,赤紅狐裘的主帥已經不見蹤影。火把照得四處通明,步卒壓住陣腳,緩緩往後退,大軍隨即潮水般地左右鋪開,擺出三麵合圍的陣勢,原地紮營。

“平盧王已經撤退紮營。對方失了銳氣,今夜不會動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緩叮囑,“石階結了冰,下去時小心滑倒。”

這回阮朝汐聽從了。她牽著前方寬大的袍袖,沿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來級,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裡來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並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