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539 字 4個月前

紛紛揚揚的細雪午後停了。冬日從雲層裡透出光亮, 映照在雪後寧謐的雲間塢四處,皚皚如瓊玉仙境。

加急改好的氅衣送到了阮朝汐屋裡。那時天還沒有全黑,阮朝汐借著室外雪光,撫摸了幾下氅衣光滑厚實的紫貂皮, 沒多推辭, 穿在身上, 起身去書房尋人。

酉時初, 正堂各處大門轟然打開。她跟隨著荀玄微走出正堂, 沿著碎石道往塢壁外圍走。楊斐帶著眾多塢壁管事跟隨在身後。

周敬則召集的精銳部曲在門外彙集, 上千戎裝部曲跟隨護送前行, 經過路邊自發聚集的塢壁百姓,經過大雪覆蓋的農田, 走到高大堅固的塢壁門牆下, 沿著石階登上門樓。

平盧王麾下的大軍已經到了門下。

八千到一萬強兵,寫在紙上並不算了不得的數目。然而,當這麼多數目的甲胄強兵聚在塢壁外的山道處, 乍看去竟如潮水般不見頭尾。

塢壁外的平坦山道空地處, 以人力硬生生堆積出一處四五丈高的大土堆。

平盧王裹著一身火紅的狐皮大氅, 盤膝坐在大土堆高處擺放的雕花坐床上,眾多親兵持刀護衛四周, 以強盾和肉身嚴嚴實實圍了好幾層。

人力堆砌的山頭距離塢壁門下並不很遠。阮朝汐登上門樓,扒著牆垛往下看的第一眼, 便看清了人群裡平盧王昳麗的眉目, 削尖的下巴, 以及從骨子裡透出的鋒銳傲慢。

荀玄微登上門樓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平盧王毫無顧忌地點了火,正在山頭上攤開手掌烤火。

相隔著數十丈距離, 兩邊遙遙對望一眼。平盧王率先開了口。

“荀郎,荀玄微。神姿高徹,名動朝野。小王坐鎮區區七十裡外的曆陽城,不過一日行軍的路程,嗬,竟如天塹相隔。至今一年有餘,無緣得見親麵——真是緣淺。”

荀玄微站在高牆城垛間,俯視向下。

“殿下客氣。殿下若想召見玄微,修書一封即可。玄微自當親至曆陽拜訪。何必勞動大軍山路遠道跋涉而來。”

“你們這些高門士族的名士,說話一個比一個好聽。隻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準的。小王是個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動的所謂‘舌燦蓮花’,還是更信賴手下兵將的真刀真槍。”

平盧王嗤笑,“一聲令下,刀槍齊上,管他誰家名士,生死儘握在本王掌中。”

言語間烤火烤得熱了,他站起身往身後一揮手,山風吹動身後旌旗獵獵作響,喝道,“是不是,兒郎們!”

上萬兵將齊聲吼道,“殿下說的是!”呼喝聲如山濤,在山間回蕩疊加,震耳欲聾,聽者變色。

平盧王縱聲大笑, “在京城整日聽人盛讚什麼‘荀氏雙璧”。等到了豫州,卻又整日地聽人說什麼 ‘豫州諸姓,玄郎獨絕’。好個偌大名氣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裡?嘖,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牆垛,神色不動地往下望。

“玄微於山中靜養,已有數月不離雲間塢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裡了?還請明示。”

平盧王懶散地張開雙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辯,更莫要裝糊塗。本王的探子一路綴上山,親眼見人被護送進你的雲間塢,再也沒有出來過,想必至今還在貴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來!交了人,本王不動你的雲間塢。”

“原來殿下遠道而來,是要找人。”

高處大風猛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過身後阮朝汐的頭臉脖頸。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時驚動人,悄然往後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經被驚動了,抬手按住隨風揚起的大袖,隨即安撫地摸了摸她柔軟的額發,示意她往自己身後躲避。

做這些動作的同時,荀玄微依舊注視著塢門下的不速之客,神色並無多少波瀾。

“雲間塢人口九千之眾,每日前來投奔者超過兩手之數。不知殿下尋找的那人是何年紀形貌,可有籍貫姓名?勞煩殿下詳細解說,在下也好遣人查詢,免得耽擱殿下太久時辰。”

“裝糊塗。”平盧王嘲道,“你以為我不敢當眾說?”

昳麗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當眾問,我便敢當眾說。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車示眾,驗明正身,斬於京城菜市口。但當日場麵實在混亂,數來數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兒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個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這小子倒也有點本事,千裡迢迢,居然被他從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內,意圖投靠本地士族親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潛逃,此事轟動一時,荀氏也略有聽聞。不過清河崔氏和潁川荀氏並無宗親聯姻,也並無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萬矚目中立於高處,俯瞰塢門下大軍,語氣慣常地溫煦平和,“殿下或是誤會了什麼。”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並無太大交情,倒是和陳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淺。所以小王時刻盯著阮氏壁那邊,防備著阮荻背地搞什麼動作。嘖嘖,實在未想到挑頭的居然是你雲間塢。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說到這裡,平盧王伸了個懶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嶺,晚上又費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過來,總得討回點什麼,不然豈不是虧大了。你說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轉過頭去,低聲叮囑楊斐幾句。

楊斐急匆匆地去籌備。

片刻後,兩個大竹籃,滿載著豐盛飲食,從塢門城頭晃悠悠送下去。楊斐高喊道:“殿下遠道而來辛苦,喝點美酒,再飲些酪漿。”

親兵查驗後奔來,低聲告知竹籃裡送來的酒食無異樣。平盧王接過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撲鼻。

“好酒。”喝當然是不會喝的,他往門樓高處舉杯,剛滿意說了句,“人貴識時務。荀郎能看清情勢最好。倒也不必送犒軍之物這般客氣,直接把人送出來——”

咻的一聲,耳邊弓弦震動,嗡嗡作響,打斷他的半截話。一支白羽鐵箭筆直紮入土中,距離平盧王靴子隻有半尺,激起滿地塵土轟然飛揚。

門樓下一片急促大呼,親兵四處奔走。門樓高處四麵八方的箭垛處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則率領周圍精銳,數十銳利箭簇齊刷刷指向下方的平盧王。

荀玄微的聲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風中傳向四野。

“雲間塢受潁川荀氏庇護,創立二十餘年有餘。塢壁建於山間易守難攻之地,隻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並無其他異心。”

“美酒美食已經奉上,還請殿下犒軍後返程。弓箭無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強弓射程之內,後果自負。”

平盧王反手砸了酒杯, “好個先禮後兵。隻可惜老子不吃這套!”

他踢開親兵木盾,反而往前兩步,一身赤紅火狐披風明晃晃的耀眼,指著門樓高處大喊,

“我乃元氏宗親,大炎皇帝親弟!在此地射傷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為敵!區區一個鄉野塢壁,對上朝廷征討大軍,隻有灰飛煙滅的下場!荀玄微,你一聲令下,可擔得起雲間塢九千條人命?”

他冷笑睥睨四周, “本王就站在這裡!我倒要看看,誰敢射本王!”

塢裡精銳部曲彎弓搭箭,從四麵八方直指中央,一個個手心浸了汗。周敬則手挽一石強弓,幾乎咬碎了牙。四野無人應答,隻有沉重的呼吸之聲。

荀玄微在朔風裡低低地咳了幾聲,對周敬則道,“弓給我。”

塢壁所有守衛部曲的視線緊盯向門樓下方,下方所有兵士齊刷刷仰頭看往門樓上。

無數神色表情各異的視線裡,荀玄微接過長弓,在高處獵獵大風裡挽弓,搭箭。

一石強弓穩穩地拉開,動作流暢而堅決。

阮朝汐目不轉睛地盯著。猛烈山風令人口鼻不暢,她盯著近處的雪亮鐵尖,屏息片刻,無聲地倒吸了口氣。

“玄微親自挽弓,雲間塢九千條人命為殿下一人陪葬。”

門樓高處,荀玄微平靜應道,“但殿下的身份再貴重,也隻有一條性命可活。大好年華,葬身山野,此生再無前路前程,殿下舍得?”

平盧王意外的一挑眉。

“開弓姿勢倒是擺得標準。隻是荀郎,聽說你向來隱居山中,過得好一段悠閒歲月,從未從軍曆練過?”

他嘲弄道,“你手上那花架子,當真能射到本王跟前?本王和你不同,自小跟隨聖上在軍裡打滾,由不得你糊弄——”

“左眼。”風裡傳來平靜的兩個字。

嗡一聲銳響,鮮血四濺。

平盧王正前方執盾的親兵發出淒厲慘叫,雙手捂臉,在地上翻滾了幾圈,瞬間斃命。

山坡聚攏的眾兵將轟然一聲大喊,盾牌層層疊疊擁去平盧王身前。有親兵拖了屍身後退查驗,可不正是一箭射中麵門左眼。

門樓高處,荀玄微取過一支白羽箭,再次挽弓,弓弦緩緩張開的咯吱刺耳聲響裡,他語氣極平淡地道:

“下一箭,射殿下左眼。”

平盧王大罵了聲,裹緊火紅色大氅,快步往後退出弓箭射程,厲聲喝道,“列陣!弓箭手上前!準備撞車!”

山風寒峭,在場所有人卻感覺不到寒冷,隻有心跳如雷鳴。

一滴熱汗從阮朝汐的額頭滲落。她強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隻緊緊地攥住自己的手,手指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