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2502 字 4個月前

平盧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當麵跳下摔死了, 死無對證。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尋的欽犯,但從那麼高摔下來,臉劃花了, 屍身摔得粉碎, 拚了半天都拚不齊, 他憑什麼指著一堆爛肉說他是朝廷欽犯崔十五郎?

不能確定欽犯身份,不能定下雲間塢的包庇罪名。就算發兵踏平了雲間塢, 還是沒占到一個‘理’字。師出無名。

平盧王不喜歡師出無名。顯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強出身, 出身上不得台麵。就算坐穩了天子寶座,元氏頂著皇室宗親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遠流長的士族門第麵前, 還是矮了半個頭。

那種無聲的輕蔑, 顯露在士族們格外彬彬有禮的做派裡,顯露在審視宗室儀表舉止的挑剔視線裡,顯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時、各種客氣拒絕的托辭裡。

元宸尤其喜歡‘天子王師,師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塢壁莊園, 讓傳承百年的高門貴血流淌滿地,還要揪住他們的錯處,一件件細說給他們聽, 說他們今日的絕路都是自找的, 看那一張張矜貴文雅的臉孔布滿了絕望悔恨。

而不是現在這種, 占不到理,師出無名。

欽犯的身份不能確認,揪不到荀玄微的錯處,踏平了雲間塢也無甚意思。

“那麼大一個活人,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確認身份?”他煩躁地詢問帳下文掾,“胎記, 疤痕之類的印記一個沒有?”

幾名文掾汗出如漿,“根據崔氏乳母供詞,崔十五郎的身上應是有一兩處胎記。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實在無法辨認……”

元辰怒道 :“廢物!再去翻找!”

文掾們諾諾而退,麾下一名將領疾奔進來,“探哨來報,荀氏壁方向點起狼煙,不知是不是要發兵!”

“昨晚圍了雲間塢,荀氏壁今早才有動作。”元宸冷笑,“嗬,看來荀樾老兒也不怎麼看重他這位名聲在外的兒子嘛。”

話音未落,又有一名親兵疾奔進帳,“殿下,荀氏壁遣來信使!荀氏家主詢問殿下為何出兵,可有糧草財帛要求,隻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談。”

“喲。”元宸饒有興致地摸著下巴,“本王發兵圍了雲間塢,荀氏壁居然沒出兵馬救援?還遣人送信和談?這對父子有意思。”

心腹將領勸誡,“殿下,要打麼?山路難走,荀氏壁的信使一來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們決定發兵,兵馬趕來至少又需一日。我們現在全力強攻雲間塢,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緩緩轉向不遠處矗立的山間塢壁。

正思慮間,忽地又有一名將領疾步跑來,“殿下,探哨來報,阮氏壁發兵!兵馬直奔雲間塢方向而來!”

元宸嘶了聲,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腳踢翻了麵前幾案,“他X的!老子還沒往阮氏壁發兵,阮氏壁敢衝老子發兵!來了多少兵馬?”

“至少六千精銳部曲!”將領急報,“消息確鑿,阮大郎君親自領兵,已經在半道上了!”

先前報訊的將軍還未走,“殿下,如今我們是打還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離不遠,六千兵馬在半道上,急行軍大半日就到了。雲間塢裡還有千部曲,我們隻帶來八千兵馬,前後夾擊,打個鳥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紙筆來!本王寫封信給荀氏壁,討要點東西再走。”

——

傍晚時分,守衛雲間塢的部曲赫然發現,平盧王撤軍了。

荀玄微站在高處,目送大軍撤退離去。長蛇般一條黑壓壓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充塞了整條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側,安靜地看著。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氣勢洶洶的強兵铩羽而歸。

身側的目光轉過來,“看得那麼專注,想什麼呢。”

“我在想……昨晚塢主站在這裡時,是不是就已經預計到,平盧王肯定會退軍?”

“世事無絕對,哪有那麼多篤定的事。”荀玄微注視下方撤走的兵馬, “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就會不計後果,直接發兵強攻塢壁。那種情況下,當有一場苦戰。”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會兒,輕輕地吸了口氣。

山風呼嘯著吹過頭頂,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裡飄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風裡鼓脹的氅衣扯平,“看來平盧王隻是外表狂妄瘋癲,內裡行事不失理智。——門樓風大,我帶你下去。”

周敬則親自提著燈,護送兩人下去,一樁樁地回稟後續事宜。

“……已經遣探哨尾隨。跟到曆陽城外,眼看著兵馬入了城才回來。”

“燕斬辰快馬加鞭回來。據他說,阮大郎君領兵趕來救援,前鋒營已經快到了。”

荀玄微頷首,“我剛寫好一封書信給阮大郎君。叫燕斬辰辛苦些,加急送過去。務必當麵告知阮氏兵馬,平盧王已退兵。”

“是。”周敬則領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燈籠,領著阮朝汐慢悠悠繞著塢壁緩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眾多的塢壁民口。有佃戶,有部曲,有匠戶,有舉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邊,門前,窗後,都有人不安地等候著。一雙雙緊張期盼的眼睛從四麵八方盯來,無數道發顫的聲音詢問同樣的問題:

“塢主,外頭當真退兵了?塢壁當真守得住?”

荀玄微一路緩行,以極溫雅和緩的語氣,不厭其煩地重複相同的兩句話,

“退兵了。守得住。”

雲間塢周長二十裡有餘,宛如山間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緩慢走下來,已經過了二更天,燈籠裡的蠟燭換了兩次。終於走回主院時,守在門外的楊斐望眼欲穿。

楊斐快步趕來,雙手奉上一封書信。

“郎君,郎主遣人快馬來信。郎主口信詢問,平盧王為何突然發兵?崔十五郎之傳言究竟內情如何?煩請郎君儘快修書一封,回複郎主。荀氏壁的來人在院外等候郎君書信。”

荀玄微接過厚實的書信,隨手遞給阮朝汐,“知曉了。讓他等著。”

手裡突然多出一封信的阮朝汐:“……?”

楊斐在身後急得跺腳,“哎,郎君,太敷衍了。荀氏壁的來人是郎主身邊得用的孟重光,還是早些回信,早些把人送走的好!”

荀玄微往身後擺擺手,兩名荀氏老仆一左一右關了院門。

阮朝汐莫名其妙捧著荀氏壁家主的來信,一直跟隨進了書房,把厚厚的家信放在長案上。

“塢主不拆嗎?”她疑惑地問。

“不急。”荀玄微笑看了一眼黑漆長案上躺著的書信。朱紅火漆刺目。

“裡頭大抵沒有好話。我今晚倦怠,等過幾日精神好些,再拜讀裡頭的洋洋訓導之語。”

阮朝汐聽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辭。

她輕手輕腳地出去。走到門邊時,回頭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處,黯淡燈火映亮了他的側臉,光影朦朧,人仿佛坐在朦朧淺光裡。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隨意地擺弄著案上那封沒有開封的家信,嘴角始終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和晚上寬慰百姓時並無太多不同。

他的情緒向來不外露,並不會表露特彆的喜悅,也極少表露哀傷。大多數時候平靜如深海無波,輕易看不出水流動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該走了。

但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自己無緣得見的父親。她從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裡,她可以輕易地勾畫出一個抱著愛女、喜悅無限的年輕父親的模樣。

那麼喜愛她的阿父,卻早早離世,陰陽兩隔,徒留遺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優渥,才華出眾,卻不能得他父親的喜愛,數月前遭受的一次嚴厲家法,令他病體纏綿,至今未能痊愈。

一股熟悉的苦澀感覺彌漫心頭。在這個瞬間,阮朝汐無聲地感受到了某種她從不陌生的,屬於人世間的苦難的滋味。

然而這種熟悉的苦難滋味,和眼前溫潤如玉的郎君卻又格格不入。人世間被苦難輕易激發的陰暗而激烈的情緒,他的身上始終不曾出現。

沒有懷疑,沒有驚懼,沒有憤怒,沒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蒼卻降下太多無情苦厄。磨難和意外屢屢降臨,她見過了太多的懊惱不甘,太多的哭天搶地。

她從未見過任何人像眼前的這位,從容地迎接苦厄,情緒無波無瀾,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門邊,過於複雜的情緒湧上尚稚嫩的心頭,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化解這種複雜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但她轉不開身。

燈下獨坐的郎君雖然年紀輕了些,身形單薄了些,偶爾還咳嗽幾聲。

在她眼中卻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綿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親若還在世……是否也會是這幅巍峨如山的模樣。

她的父親,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輕時,是不是擁有同樣的沉靜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時,是不是也會像眼前郎君這樣,擋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麵前,坦然自若地直麵人生苦難。

阮朝汐站在門邊,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覺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詫異抬起。

視線接觸的瞬間,他像是想起什麼事似的,微微地笑起來,抬手召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