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2502 字 4個月前

“走了整個晚上,差點忘了還沒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說。是不是餓了?”

白蟬得了吩咐,很快端來了一碟小廚房新做好的溫熱餅子。

晶瑩剔透的琉璃碟裡,整整齊齊放了四塊髓餅。熱騰騰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書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離她最近的一塊髓餅,咬了一口。

芳馥濃鬱的香味混著肉香湧進了口腔。

“好吃。”她隻吃了一塊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塢主也吃點。”

“阿般多吃些。長身體的年紀,莫要餓著了。”荀玄微自己拿了一塊,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裡剩餘的兩塊推回去,笑問了句,“對了,從前都見你把髓餅帶回屋裡。今晚怎麼舍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著細餅,不吭聲。

她不肯答,對麵的人也不再追問,把燈盞撥亮幾分,在燈下繼續悠然翻閱起了阮朝汐這幾日練的大字。

滿紙都是“日出雪霽,風靜山空”。

他翻了兩張大紙,把紙張遞了回來。

“筆下寫‘風靜山空’,心頭卻不靜不空。滿紙煩躁壓不住,一筆一劃皆淩亂。這幾日局麵緊張,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隻問一句,叫你摹寫阮大郎君的字,你怎麼改成摹寫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紙張打開,飛快地打量了幾眼,起身去往火盆裡邊,直接丟裡麵燒了。

“明日繼續摹寫阮大郎君的字。”她咬著髓餅答,“但塢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學了。”

荀玄微失笑搖頭,“你才初學多久?幾種筆跡混在一起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阮朝汐堅持說,“試試。”

一塊肉香甘美的髓餅吃得乾乾淨淨,她拿起第二塊髓餅,咬了一小口,接過白蟬遞過的瓷盅,捧著手裡,抿了幾口香甜的酪漿。

“我屋裡屯了十六塊髓餅。”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白蟬在角落裡煮茶,聞言動作頓了頓,驚愕地瞄過來一眼。

荀玄微倒不顯得驚訝,鎮定地應了聲。“髓餅易存放,可以攜帶做乾糧。阿般屯了許多髓餅,打算過段日子出塢去?”

“嗯。原本是準備開春後去司州。”

阮朝汐確實在長身體的時候,幾下啃完了第二塊髓餅。“現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餅帶去東苑,給他們分了。”

“怎麼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臨去前叮囑的,手指著西北方向,要我回司州。隻可惜她病得太重,說不出話就咽氣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尋親,尋阿父那邊的親還是阿母那邊的親,還是要把她葬回司州。或者要我尋回阿父的墳也說不定。”

荀玄微思索著,點點頭。“留下是個極好的主意。你須知道,司州是很大的一塊地,並不比豫州小多少。你阿娘沒來得及說去司州何處,又不知要你去是何目的,那可真是,大海茫茫,海底撈針了。”

阮朝汐咬著第塊髓餅,思考了一會兒,承認,“確實不容易找。”

吃完了髓餅,洗淨了手,白蟬端來了兩盞瓷盅,分彆放在長案兩側。

一個捧著酪漿,一個捧著藥汁,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

“當真想好了,準備留下了?”荀玄微意態閒適地問,“上次你問幕籬客人的事,我未應答你。不再打算追問下去了?”

“想好了。雲間塢很好,塢主也很好。我準備留下了。”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的酪漿,“塢主做事自有道理,那位幕籬客人的事不應答我……或許有我不能知道的緣由吧。以後不問了。”

荀玄微噙著淺淡笑意,低頭啜了口苦藥,“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酪漿和藥汁都喝乾淨,兩盞空盅放回案上,阮朝汐正準備起身告辭,荀玄微卻拿起了書案擱著的家書,在燈下慢悠悠地撕開了火漆封口。

阮朝汐詫異地看著。 “塢主剛才不是說,裡頭的話不好聽。今日倦怠,等過幾日精神好些再拆封……”

荀玄微不緊不慢地拆信,“用了些髓餅,不倦怠了。”

撕拉一聲輕響,封口挑開。

白蟬把室內各處的油燈都點起,室內燈火大亮,荀玄微取出一遝家信,卻又不翻閱,把厚實信紙打開成扇形,隨意在案上攤開,“阿般試試手氣,隨意挑一張,我與你讀一段。”

“……”阮朝汐起身打量。

荀氏家主的字跡介於行書和行草之間,怒氣勃發之下書寫而成,比阮大郎君的字還難辨認。她挑揀出一張寫滿遒勁字跡的書箋,手指往中段密密麻麻的字句一指。

荀玄微垂眸看了幾眼,失笑。

“好手氣,選得好一處字句。”他果然慢悠悠地讀給她聽。

“——自汝出任雲間塢之主,迄今兩年有餘。雲間塢依然姓荀否?若雲間塢歸屬荀氏,收留崔十五郎之事,為何不告我知?茲事體大,宗親難安。望汝年前速歸荀氏壁,當麵與我詳述諸事,切勿妄動,禍及全族!”

言辭頗為嚴厲,並不太客氣。好在家書用詞並未引經據典,阮朝汐大致聽明白了,“現在都快入臘月了。塢主要在過年前回去荀氏壁?”

“不去。”字紙原樣折起,收回信封裡。“荀氏壁距離雲間塢不到百裡,兩地可見狼煙。家父若急於見我,動身前來雲間塢即可。他若不來,則事不急。”

阮朝汐:“……”

她的腦海裡閃過早晨窺見的後背極重的傷勢,又想起了措辭頗為嚴厲的家信。

“塢主不想去,那就不去。”阮朝汐思索了一會兒,認真地說, “雲間塢裡人也不少。南苑有霍大兄他們,西苑有娟娘子她們,還有東苑所有人,楊先生,周屯長,都願意陪塢主過年的。”

荀玄微掂著最後一塊髓餅,自己卻不用,隻漫不經心打量。“說了一堆人,阿般自己呢。”

“自然願意的。”阮朝汐不假思索道。

“那好極。”荀玄微唇邊的清淺笑意漾進了眼裡,“過幾日就是臘八臘日了。這是你第一次在塢裡過年,我們也學司州習俗,熬煮些濃稠可口的臘八粥,好好的過。”

阮朝汐退出書房,在門外穿鞋時,主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動靜,門外似乎有人嚷嚷。

荀氏老仆提著燈籠站在半掩的門邊,和門外的人說些什麼。

距離實在太遠,阮朝汐看不清來人的相貌,問白蟬,“是不是燕兄回來了?”

白蟬搖頭,“燕斬辰未歸。門外的是荀氏壁送信來的孟重光。孟重光是跟隨郎主二十年的家臣了,仗著老資曆,過來催討郎君回信,半夜了還不肯走,實在惹人厭煩。”

阮朝汐沿著長廊回去自己屋裡,半途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回頭去看,霍清川急匆匆地趕去院門邊,和門外的孟重光交涉起來。

她沒有再看下去,回了自己屋裡。

白蟬幫她點燃了幾個炭盆,屋裡很快便暖和如春,她感激地把白蟬送到門外。

白蟬倚著門,手搭在木栓上,卻不急著走。

“阮阿般,今晚的話我隻說一次,你聽好了。”

她在夜色裡輕聲叮囑,“你著實命好,郎君對你青眼有加,今早未和你計較。但書房畢竟是郎君起居議事的重要地方。非早晚慣例習字時辰,你欲入書房之前,先問過我和葭月。莫要再像今早這般貿然闖入了。”

阮朝汐慚愧應下,“是。”

她蹲在地上,把燈籠裡的半截蠟燭點亮,手掌護著燭火,提起燈籠遞給門邊的白蟬。

白蟬接過燈籠,人依舊不急著走。

“郎君囑托我私下問你,你進去書房之前,必定路過耳房。葭月今早在耳房當值,她未能叫住你,可是因為你淘氣,輕手輕腳避開了她?”

阮朝汐搖頭,“葭月阿姊早上見了我的。她當時在耳房忙,我問她能不能進去,她要我自己掀簾子看裡頭動靜。我聽到隻有孔大醫在,以為不礙事,就進去了……以後我會敲門的。”

白蟬提著燈籠,良久沒說話。清麗的臉半張被燈火照亮,半張隱在黑暗中,倚著門不動。

阮朝汐站在門後準備關門,等候了半日,白蟬始終沒挪動腳步。她詫異地仰頭看她,白蟬才猛然驚醒似的,匆忙跨出門外。

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裡,白蟬幽幽地歎了口氣,“葭月糊塗。”

白蟬此刻的臉色不尋常,摻雜傷感,悵惘,憂懼,種種複雜神色。阮朝汐瞧著有些不安。

“白蟬阿姊,怎麼了?”

“葭月畢竟和我一處長大……” 白蟬回過神來,住了嘴,改而叮囑說,“你早些睡罷。夜裡聽到外頭有動靜也不要開窗,當心夢魘。記得早睡早起。”提著燈籠,轉身走了。

阮朝汐關上了門。室內炭火溫暖,她抱著柔軟蓬鬆的衾被,很快進入了夢鄉。

今夜她睡得安穩。夢裡有阿父,阿娘,帶著年幼的她在司州過新年。爆竹陣陣,歡聲笑語。

她記事起從未見過阿父,夢裡的阿父形象向來都是模糊不清的。

高大的人影輪廓站在遠處,安靜地看著她和阿娘的歡聲笑語。看了一陣,轉身往夢境深處走,越走越遠。

但這回的夢境卻和以往格外不同。

阿父模糊的身影走著走著,漸漸地清晰起來——

玄色衣袂飄搖,山間雲霧空蒙,逐漸變成了她所熟悉的,清雅頎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