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 32 章 雲間故人來(三十二)……(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8626 字 4個月前

阮大郎君於新年正月裡登山拜訪。

阮氏壁的年禮已經在年前送到。阮荻這次毫無征兆的突然來訪, 用的是走訪友人、道賀新年的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隨荀玄微迎去塢門前,眼看著阮荻一身素衣踏進雲間塢,沒開口說句新春賀喜的話, 倒先紅了眼眶, 實在不像是賀新年來的。

荀玄微倒是絲毫不顯驚訝, 回身叮囑楊斐幾句, 直接帶著阮荻出去了。

楊斐過來送阮朝汐回正院。

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 全年最喜慶的幾個日子, 阮朝汐換了身雨過天青色的對襟小襖,茭白羅裙,雙髻換了青色緞帶紮起,邊走邊問楊斐, “塢主帶阮大郎君去哪兒了?正堂不是那個方向。”

楊斐笑眯眯說,“當然是帶著阮大郎君四處走走了。”

隨即岔開話題,“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兩口五辛盤[1]就跑了,這可不行。新年伊始, 務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樣多吃幾口,吃完整盤才是吉兆。”

阮朝汐這輩子頭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盤,嗆得眼淚都出來, 回想起那滋味,當即閉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幾步, 她又把話題扯回來, “阮大郎君穿得這麼素淨, 不像是賀新年的。他是不是來祭祀崔十五郎?”

楊斐皺了皺眉。“什麼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還要問話,楊斐又東拉西扯,把話題輕輕帶了過去。

阮荻午後落座宴席。

今日雖然是正月裡極喜慶的初七人日, 開設的卻是小宴,並未設在正堂,而是擺在主院西廂,也並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隻當做尋常家宴般喚來了阮朝汐,又喚來了在雲間塢過年的荀七娘和鐘十二郎兩個小輩入席。

人日慣例要食新菜。熱氣騰騰的七菜羹[1]擺上食案,阮荻在席間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麼動筷,三兩大杯倒是一口飲儘一杯,擺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勢。

阮朝汐艱難地吃完了整盤的五辛盤。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驚歎,“阮小娘子好厲害!整盤都吃下去了。”

鐘十二郎咂舌,“真的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裡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頭,霧氣氤氳的一雙烏黑眸子淚汪汪地轉過去,“我家不吃辣的。我今年才吃五辛盤。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舉杯抿了口酒,擋住唇邊的細微笑意,示意周圍仆從給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三個未成年的小輩按照新年規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的膠牙餳[3]。阮荻已經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喚了過去,細細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個小娘子。多虧荀郎敏銳覺察,寫信知會我才得知。”

他輕聲慨歎,“世道艱難,你又失了雙親,怪不得你隱瞞。若上次便知道你是個女孩兒,我定然把你直接帶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來的半車年禮,年禮背後承載著的厚重心意,鄭重道了謝。

“我在雲間塢這裡過得好,有許多玩伴,跟著楊先生和塢主進學。阮大郎君不必記掛我。”

阮荻看她的目光帶出了欣慰讚賞, “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這裡過得好,我自然放心。對了。趁著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當麵說。”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證之事尚未完全了結,不過已經大致無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後見我不必再客氣喊什麼‘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阮朝汐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裡一驚,神色間便流露出三分緊張,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處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舉杯抿了口酒,對她細微地點了點頭。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後。席間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濕漉漉出了汗,身上羅裙的綺羅麵料在手心裡揪成一團。

阮荻從她的動作裡看出緊張,又見她臉上不見喜色,人反倒往後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滿身酒氣驚嚇到了幼妹,刻意放緩了嗓音動作,儘量溫和地衝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雲間塢過臘月時,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聲氣地和她說,“是個極好的名字。朝汐,以後我便是你長兄了。你的許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裡,和你年紀相仿的就有三四個。我會帶你一個個地認過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澗,他們會帶你四處去玩兒的。”

阮朝汐雖然沒有見過幾麵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擺在麵前,以字識人,在她心裡,他們算是熟識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隨性灑脫,重情重誼,是個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從並未想過隨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間十載,居無定所,飄如浮萍。雲間塢是第一處讓她原地紮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塢主之位、坐鎮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裡如同天邊屹立的巍峨遠山。

每日在雲間塢醒來,和荀玄微在主院裡打個照麵,她便能安穩地度過一日。

她剛剛在雲間塢紮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離開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隨阮大郎君去一個陌生地界。

她現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當麵要把她認作宗族幼妹。內心極度矛盾搖擺的時刻,她不自覺地去找尋心裡信賴的人,再三尋求信賴之人的意見。

阮朝汐再次回頭,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衝她肯定點頭。

阮朝汐呼吸都停滯了。她遲疑地轉回身,望著麵前衝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雲間塢已經是她的家園了。山巒沉穩屹立,浮雲飄蕩山腰,河流環繞山麓,眾多小獸依附山林生長。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處,一個肯定的點頭動作,便是她越不過的高坎。

“阮……長……”阮朝汐細若蚊蚋地喚出兩個字,最後一個‘兄’字在她的舌尖來回打轉,她始終無法吐出那個意義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轉了半圈。“十二娘!”

這是阮荻在整個冬日的低落情緒裡唯一值得開懷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塢後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譜,這一輩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當初見你第一麵就覺得有緣。山間遺落的芝蘭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帶著激動喜悅的話語聲傳入耳中,每個字都聽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種恍惚而僵硬的狀態裡,心臟狂跳,無法動彈。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來,阮大郎君新年拜訪,態度變得格外親近,不止認下了他,還當場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個精心編織的美夢裡,夢境過於美好而顯得虛假,她幾乎無法體會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夢被戳破的憂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