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雲間故人來(三十一)……(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3441 字 5個月前

主院短暫地熱鬨了大半日。院門敞開, 大迎賓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陌生麵孔的美婢仆童托舉短案食盤, 沿著長廊疾行。

白蟬哪裡都沒有去, 寸步不離地守著阮朝汐。

荀氏家主和荀一郎君並沒有停留太久。他們這次以送年禮土產的名義前來,晌午開了宴席,不等天黑便告辭離去。

出庭院時輪椅轉動不便,幾名家仆滿身大汗地挪下台階,家主荀樾回頭吩咐一句,身側的孟重光還有另一名家臣趕過去幫手。

阮朝汐趴在窗欞邊, 隔著窗縫,隻露出兩隻眼睛往外瞧, 明白看出荀氏家主眼底的關心。

荀玄微站在院門外等候,神色如常,噙笑看著。

阮朝汐心裡驚詫不解。荀氏家主是怎麼想的, 明明是荀氏最傑出的兩個兒郎,並稱雙璧,他怎麼厚此薄彼,那麼明顯地不喜歡塢主, 倒是很關心荀一郎君。

白蟬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 站在窗邊, 替她把窗關緊了。

庭院裡短暫安靜了一陣, 有婦人的嗓音高聲喊:“白蟬。”

那聲音聽來陌生, 不似雲間塢的人。白蟬探頭往外看, 驚咦出聲:

“外頭那位沈夫人,是郎君的傅母。自小守著郎君長大,待郎君極親厚的。沈夫人或許是跟著荀氏壁的車隊過來探望, 我需要出去招待一下。”

沈夫人瘦削身材,身姿端莊,生了一張極嚴肅的麵孔,白蟬迎出去,在沈夫人麵前深深萬福,兩人低聲說了一會兒話,沈夫人的臉上露出少許笑意,白蟬把她讓去旁邊廂房裡說話。

阮朝汐獨自在室內坐了一會兒。

所有人跟隨荀玄微出去送行,隻送出主院顯然不夠,隻怕會一直送出塢門外,就連守院門的兩名荀氏老仆都跟出去了。庭院裡的白雪被踩得淩亂不堪,幾個仆從悄然無聲地灑掃,更顯得院落冷清。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了。

阮朝汐坐在屋裡,沒有點燈。

她今日見了荀氏家主一麵,寥寥品評幾句,竟像是坐實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脖頸間掛習慣的玉佩從未像此刻那麼沉重。

剛才白蟬在時,她還能正常地對話,但獨坐在黑黝黝的屋裡時,她會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茫然,她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了。

東苑眾人其實就在一牆之隔,但她不想去找他們。身上新換的襦裙讓她不慣,說不清的身份更讓她心煩。

屋裡沒有點燈,窗外庭院裡的燈火便映進來。庭院已經被灑掃乾淨了,整潔而空曠,四周寂靜無人聲。

阮朝汐夾著氅衣推開門,走到庭院中央傳說裡 ‘引鳳而棲’的梧桐樹下,用力推幾下樹乾,抖落枝椏高處的積雪,在各處守衛部曲們驚異的眼神裡,撈起襦裙裙擺,踩著樹下張開的網,利索幾下爬上了樹。

高處的山風呼啦啦刮過身側,冷得臉頰刺痛,呼吸間都是新雪的氣味。

阮朝汐把禦寒的氅衣蓋在身上,身子在枝椏間縮成一團,極目遠眺。

塢門處果然燈火大亮,正門敞開。荀氏壁數十輛大車已經出了塢門,跟車仆從們的火把綿延數裡,映亮了整條下山道。

她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遠方,天高路遠,感覺呼吸暢快了。又低下頭,看向東苑方向。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了,卻還未到晚食時間。東苑寬敞的沙地周圍點了火把,大人不在,諸童子們都在自覺演練新學的拳腳功夫,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亂舞的影子。

阮朝汐多看了幾眼,正好陸十沒站穩,摔了個屁股墩兒。她抿嘴笑了下,正要把目光轉向後山,一個行為鬼祟的身影卻出現在視野裡。

那身影體型嬌小,紮了雙髻,身量不高,明顯是個小少女。但身上穿的一襲石榴紅色綺羅曳地裙,又不像是西苑少女們的裝扮。

說她行為鬼祟,因為她沿著長廊碎步疾行,直奔書房方向而去,人卻時不時地往長廊柱子後麵鑽,做出隱藏行跡的姿態。

阮朝汐從高處往下看,守衛主院的四五隊部曲早已盯住了來人,偏偏那小少女還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往身後打出一個手勢。

長廊儘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身量略高、身穿窄袖緋袍的小少年從暗處疾奔過來,緊張得左顧右盼,

“這樣不好吧?外兄[1]不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就這麼闖空房?”

“傻子。”小少女壓低嗓音教訓,“等三兄回來了,你以為我們還能進的去?他可看重書房後麵的小院了,我求了那麼多次,他隻允我進去一次,不到半刻鐘就被趕出來。你更不可能進去了。想瞧三兄的小院,隻能趁他不在時。”

小少年被說動了,兩人興奮地往書房方向奔去。

阮朝汐在高處看得清楚,低頭去看各處布防的部曲。部曲們不知顧慮什麼,始終未現身阻攔。幾個身影悄然去找白蟬。

阮朝汐思考著要不要過去攔。短短一句‘三兄’,讓她猜度出幾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但現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麼事都多了一層顧慮。

瞻前顧後的感覺不太好,她坐在枝椏間未動,細白的手指不自覺地撥弄著枝頭積雪。

簌簌掉落的積雪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他今年十一歲,不多不少學了點武,又恰巧陷在做壞事的緊張激動情緒裡,聽到異響,立刻敏銳地循聲望樹上望。

抬眼便望見漆黑夜色裡,頭頂高處一輪勾月,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枝椏間顯露出一張玉雕雪砌般的精致麵容。

麵容雪白,眼神明澈,正低頭往他這邊望過來。周圍卻黑黝黝的,精致五官下竟不見身體。

小少年腦袋嗡一聲,人懵了。

片刻後,廊下傳來驚天動地的慘叫。

“山裡的精怪——!”

小少年嚇得聲音都劈了,把身側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後一推,指著樹枝高處放聲慘叫,“七娘,快跑!樹上有精怪啊啊啊啊!”

阮朝汐也驚懵了。

她循著小少年高舉發抖的手指,視線落在往自己身上,恍然了悟,唰得掀開肩頭保暖的氅衣,露出暗色氅衣下覆蓋的霜色小襖。

“你才是精怪。”她不悅地說,從枝椏間站起,扶著粗壯枝乾,一步步地往樹下攀爬。

守衛部曲從各處現身,打開長木梯,架在樹乾上,方便她攀下。

鬨出了這麼一大通動靜,四麵八方突然冒出許多明火執仗的守衛,打算趁無人闖空房的小少女也傻了,腳步停在回廊儘頭,不甘心地打量著周圍部曲。

緋袍小少年倒醒過神來,追在阮朝汐的背後迭聲地問,“原來你不是精怪……剛才實在失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怎會攀去樹上?”

阮朝汐不理他,幾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麵前,仔細打量幾眼,開口詢問,“荀七娘?”

小少女詫異反問,“你知道我?你又是誰?”

“我是……”阮朝汐遲疑了片刻,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後隻避重就輕地說,“我姓阮,阮阿般。塢主吩咐過,若七娘從荀氏壁過來了,叫我帶你四處玩兒。”

她說得含糊不明,荀七娘居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

回頭對身側發愣的小少年解釋說,“她就是那個新近尋回來的阮家小娘子,還沒有認祖歸宗,借住在三兄這處。我聽孟重光說的,荀氏壁這幾日傳遍了。”

小少年也露出恍然的神情,露出同情神色,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

“世道太亂了。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尋回,又有機會重入宗族,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阮朝汐抿了抿嘴,岔開令她不適的話題。“你們去書房做什麼?塢主不在那裡。”

小少年又湊過來問,“阮小娘子,你怎麼大晚上的在樹上——”

荀七娘把他擠開,自己湊過來阮朝汐身側,悄聲問她,”阮小娘子,守書房的部曲和你相熟否?你去書房,他們攔你不攔?”

阮朝汐如實說,“我每日都去書房的。他們不攔。”

“好極了!”荀七娘興奮起來,回頭對小少年說,“天助我也,有阮小娘子在,照常行事。”

又過來跟阮朝汐商量,“三兄叫你帶我四處玩兒,就由你帶我們去小院。小院裡養的兔兒現在多少隻了?”

阮朝汐:?

“什麼兔兒?”她詫異地問, “小院我知道。但小院裡有兔兒麼?我未曾聽說過。”

荀七娘也驚異起來,“你怎麼會不知道?”

她悄聲比劃著,“三兄無事時喜歡製筆。製出來的雲間紫毫,在豫州極有名的,非我們荀氏的親朋故友決計弄不到手。紫毫筆用的是兔兒身上的毛啊。兔兒就養在小院裡。”

阮朝汐聽她提起“雲間紫毫”,頓時想起書房裡時刻備著的檀木筆盒。裡頭整整齊齊放著的,確實都是各式長短粗細的紫毫筆。

“紫毫筆我知道,書房裡好多支。”她慚愧地說,“我剛來不久,不知塢主會製筆……”

白蟬在這時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攔阻,苗條的身影出現在庭院遠處,在月下映出急促閃動的影子。

荀七娘緊張起來。

她一手扯起身邊的小少年,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白蟬要來了,快跑!她最愛向三兄告狀,莫要被她看清我們的臉!”

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還快,阮朝汐被兩人的力道扯著往前一路奔跑,邊跑邊喊,“等等,七娘,你往哪裡去?前頭是書房!”

“前頭當然是書房!”荀七娘氣喘籲籲地提著裙擺疾奔,“來都來了,哪有無功而返的道理。我帶你們去看三兄養的兔兒!”

前方是虛掩的書房,兩邊暗處是兩組護衛部曲,今夜值守的是教過東苑武課的高邑長。

三十多歲的魁梧漢子,持刀站在窗下陰影裡,領頭的荀七娘看不到他,但身後的阮朝汐轉過視線,和窗下的高邑長打了個照麵。

高邑長頭疼地看著眼前局麵。

估量來人情況,揣度郎君心意,他最後默然後退兩步,無聲無息地避入了陰影暗處。

荀七娘暢通無阻地踏進書房門檻,拖著身邊兩人,興衝衝直穿明堂,往通往小院的後門方向走。

阮朝汐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掙紮著要停步,“等等,七娘,塢主不喜旁人進他小院——”

等她一句話喊完,腳已經踩過了書房後門。

“進小院啦!”荀七娘鬆開她的手,快活地說,“阮小娘子,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這兒你最熟,快我四處玩兒吧。”

阮朝汐:“……”

“我不熟。”她站在自己曾在樹上遠遠眺望過的陰陽八卦白沙庭院裡,靴底往後退半步,忍住想碾一碾雪白沙粒的念頭,“我是頭一次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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