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雲間故人來(三十)……(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0696 字 4個月前

阮朝汐出去的時間正巧。

正好東苑童子們繞著塢壁跑一大圈回來, 個個汗出如漿,滿臉通紅,熱氣噴出了白霧。

李奕臣衝在最前頭, 領頭跑進了主院, 步伐輕快均勻,顯然還有餘力, 迎麵瞧見了庭院裡踩著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勻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個急停, 轉身就往回衝, 衝出了主院敞開的大門, 壓低嗓音往後激動招手,“快看快看,頂好看的小娘子!長得仙女下凡似的, 好看到庭院裡的雪都發亮,不看你們一輩子後悔!”

陸適之氣喘籲籲地跑過身側,小聲嘀咕著,“怎麼又是好看的發亮?李大兄這雙眼睛看誰都像燈籠。得找個大醫治治。”

他停在院門邊, 衝門裡張望一眼,瞬間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沒說錯吧?”

兩人一左一右, 鬼鬼祟祟扒著院門往裡看。李奕臣剛才一眼瞥見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隻覺得好看得整個庭院都在發亮。

等他招呼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細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致的五官臉龐越感覺眼熟, 李奕臣整個人陷入了呆滯。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腳下一頓,隨即繼續穿過庭院,麵無表情走過發愣的東苑諸童麵前, 徑直走到東邊廂房,砰,關上了門。

李奕臣指著廂房門外晃動的擋風簾子:“ 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錯了?我真要找大醫治眼睛? ”

陸適之小聲說:“李大兄,這回你沒看錯……”

薑芝早就駐足院門邊,冷眼旁觀,若有所思, “原來如此。我早就覺得阮阿般不大像個男孩兒……”

東廂房緊閉的門裡,阮朝汐坐在銅鏡麵前,低頭擺弄了一會兒沾了雪的曳地裙擺,又把脖頸掉出來的玉佩塞回領口裡。

她是個女孩兒的事實,雖然沒有公開,但雲間塢知道的人並不少。她本就沒想一輩子隱瞞下去。

但是真的公開在東苑相熟的眾人麵前,留意到諸童子震驚複雜的目光,她又感覺到心底浮起淺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將至,塢裡給她送來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卻沒有給她東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過了年後,她難道要從此穿著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東苑的一群小郎君裡進學?

即便繼續在東苑進學,從前說笑打鬨如手足的親密感覺,恐怕再也尋不回了。

點了炭盆的室內很溫暖。她卻感覺有點煩悶,起身打開了窗,讓凜冽的風吹進來。

西苑那邊冬日裡在加緊練習器樂,幾聲鏗鏘的琵琶音隱約傳入耳邊。

塢裡的第一個新年,就要到了。

————

臘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凍,細雪簌簌,屋外長簷結下一排長長的冰錐,色澤晶瑩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裡練字。

正堂幾道大門在晨曦微光裡依次敞開,遠方響起的沉重聲響,穿過重重門庭,傳進她耳裡。

荀氏壁的車隊,攜帶年禮百車,部曲千人,在大寒這日的風雪中緩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親自登門拜訪。

荀玄微身為人子,當然要出塢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蟬,全部跟隨他出迎。

書房裡隻剩阮朝汐一個。

阮朝汐寫字累了,周圍依舊靜悄悄的,她推開窗。

庭院裡的大梧桐樹早已落葉殆儘,光禿禿的枝乾迎雪伸展,顯示在她的視野裡,呈現出富有衝擊力的蒼涼美感。

她在東苑時粗學過一兩課的書畫,索性以筆蘸墨,胡亂畫起了粗枝無葉的冬日梧桐。

但用來寫字的紫毫筆質地堅硬,並不適合畫畫,她塗抹了一會兒,在紙上留下一坨形狀怪異的墨痕,鋒銳筆尖倒眼見地禿了。

她趕緊停筆,把畫作揉成一團。

“荀氏壁世代栽種梧桐。”某日清閒無事時,荀玄微站在廊下,仰頭打量庭院裡唯一的梧桐,曾對她提起幾句。

“傳說裡梧桐引鳳而棲,荀氏先祖喜愛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處都是。主院裡的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樹苗移栽過來的。那時還是家父少年時,二十餘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頭打量著傳說裡‘引鳳而棲’的大樹,緊閉的院門就在此時從外打開。

看守主院的兩名荀氏老仆顫巍巍俯身大禮拜下。

遠處傳來眾多腳步聲落地的紛亂聲響。

一名麵目清雋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院門外。來人身穿道袍,頭戴高冠,披了件極寬大的鶴氅,行走間衣袂飄飄,身具清逸之氣。

氣度非凡的中年男子顯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門邊,感慨,“雲間塢這幾年被你打理得極好,聲望日隆,可喜可賀啊,玄微。你如今以雲間塢為家,不認識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親說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領直裾袍,領緣袖緣處以金線繡滿玄鳥圖案,腳踩木屐,緩步走近。

陽光映在鴉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 “雲間塢迎來父親貴趾親臨,蓬蓽生輝。”

一個清雋和藹,眼角泛起笑紋;一個溫聲應對,將人迎進主院。乍看之下,這對父子閒談和睦。

但不知為什麼,阮朝汐隔著窗遠遠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紋的荀氏家主,從他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喜悅之意,倒是看出疏遠防備。

真是親生父親?

她想起荀玄微臨出去前叮囑的那句“無需擔憂什麼。平日如何,還是如何”,換了一支柔軟的兼毫筆,繼續低頭練字。

她練字時專心,院門外的主賓二人進了書房落座,你來我往幾句寒暄,耳邊依稀傳來幾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過去了。

白蟬快步進來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書房對話,不能輕易偷聽的。荀氏壁那邊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隻怕要打殺。阿般快隨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驚,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進來一人,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囑,“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裡候著。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隨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給郎主查看。什麼多餘的話也不必說,郎君叫你退下時,你直接出去書房即可。”

阮朝汐便繼續對著阮大郎君的書信練字。她如今摹寫‘阮’姓已經惟妙惟肖,頗得字意精髓了。

練到第三張大字時,書房那邊果然揚聲喚她的名。

她掀開隔間簾子,從耳房進去書房。

熟悉的靠窗書案主位處,坐著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個身子映在雲母窗的繽紛彩色裡,眯起眼,意味深長的視線投過來。

“司州阮氏分支遺落在外的小娘子?”這句問話不是問阮朝汐,而是對身側的荀玄微說的。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慣常用的細圓竹簟處。

“阮大郎君贈你的玉佩可隨身帶著?”

阮朝汐取出脖頸間掛的玉佩,雙手奉上。

荀樾細細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緩下來,又眯起眼,細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帶了讚許欣賞之意,歎息了聲。

“兵禍慘酷,禍及士庶。雖說是旁支的小娘子,畢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來高門貴血,今日一見,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豈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極。”

阮朝汐聽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來高門貴血’,原本低垂的視線吃驚抬起,迅速地瞥一眼對麵的荀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