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雲間故人來(二十九)……(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608 字 5個月前

阮朝汐這兩日煩惱的, 是發下來的新年衣裳。

不是東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盤領窄袍,卻是四套形製顏色各異的小襦襖和綺羅裙。

“知道你阿娘過世不到一年, 四套俱是素淨顏色的新衣, 阿般挑一身穿戴起來可好?”

白蟬好言好語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我等豈會自作主張。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 去書房裡轉一圈,郎君見了, 就算嘴上不說, 心裡必然高興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點衣箱裡的衣裳。

她手邊有兩套阿娘親手縫製的小袍子,都是準備給她夏天穿的單袍,並無夾裡。被她日日穿戴, 堅持穿到秋末, 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後來她實在冷得受不了了,才開始穿東苑發下來的青色小夾袍。雖說清洗得乾淨, 畢竟舊了,不適合過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最後還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紋的簇新小襖, 領邊配白茸茸的兔毛兒滾邊,下麵搭配了月白色綺羅長裙。白蟬在旁邊幫忙張羅著穿戴,又細心地替她把脖頸間掛著的玉佩撈起, 貼身塞進裡衣。

阮朝汐對著銅鏡,見身上妥帖無誤,起身就要開門。

白蟬連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兒的衣裳, 頭上的發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蟬把她按回去銅鏡前坐著,把男童形製的丱角髻打散,紮了對稱的丫髻, 又取出兩條織金緞帶,就要盤上發髻。

“已經穿得極素淨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許帶點喜慶色,阮娘子在天之靈不會怪罪的。”

阮朝汐望著銅鏡裡的刺目金色,堅持搖頭。

白蟬無奈,最後還是換了編銀發帶,兩邊係好。

阮朝汐穿著新衣出了庭院。她許久沒有穿襦裙了,沒走出幾步便停下,不甚習慣地擺弄了一會兒裙擺,小步下了台階。

主院裡人來人往,訪客不斷,腳步匆匆。

楊斐心事重重地從長廊儘頭轉過來,眼前沒看路,兩邊差點迎麵撞上。

他隻覺得眼前驀然一亮,停步仔細打量了幾眼,驚訝道,“小阿般,你今日怎麼換了身襦裙?楊某差點認不出人了,還以為是哪處神像裡畫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擺,“塢主說過年要穿新衣。”

“衣裳極好。穿的時機也極好。”楊斐撫掌讚歎,迭聲地召她過去。

“來來來,正好我要去書房稟事,稟的還是一樁極不討好的事,隻怕要挨訓斥。你就穿著這身極好看的新衣隨我一起去,在郎君麵前露個臉。楊某若在書房裡遭遇了滔天怒氣,好歹有你幫忙擋一擋。”

阮朝汐跟在楊斐身側走,“塢主脾性極好的。才不會有什麼滔天怒氣。”

“你隻管隨我去。”楊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護身符了。”

楊斐頗有些豁達的士人性情,十句說話裡偶爾摻一兩句調侃玩笑。阮朝汐隻當他今日開玩笑。

沒想到進了書房,楊斐果然輕輕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進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書案後坐著的人聽到門外動靜,已經抬頭。

阮朝汐掀開門簾進去屋裡,喚了聲,“塢主。”

荀玄微見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紮起雙丫髻,換回女孩兒的俏麗裝扮,果然就如白蟬所說那樣,神色間雖不顯露什麼,眼睛裡帶出讚許笑意。

“這身新衣雖素淨,不失活潑。阿般如此穿戴極好。”

下一眼,看見阮朝汐身後跟進來的楊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卻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勞動楊先生親自送過來?”

“荀氏壁車隊已經在塢門外。隨行百餘人,帶來年貨數十車,送上名帖。”

楊斐恭謹將朱紅封皮的名帖雙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為幕僚,忠言逆耳,要說不中聽的話了。”

阮朝汐見他們開始商談正事,不欲打擾,提起長裙邊,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楊斐眼皮子一跳,趕緊把人攔住,小聲哄她,“彆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說的話的?你跑了我怎麼辦。”

阮朝汐進屋時,萬萬沒想到楊斐之前對她說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她無奈停下腳步,在楊斐接連眼神暗示下,慢騰騰走回書案前,伸開手臂,展示新衣。

“塢主,白蟬阿姊送來的四套新衣分彆是梅蘭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紋的。”

月白色的綺羅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優曇花。

荀玄微冷銳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來。

楊斐趕緊岔開話題,拍手大讚,“阿般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後就要穿著這身去東苑上課麼?哎喲,東苑那群小子還不知阿般是女娃兒。穿成這樣,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不成,不成。進學時還是換回小袍子。”

他這邊為了緩和氣氛而大說廢話,荀玄微坐在長案後,姿態隨意地倚著隱囊,半邊身子陷在角落陰影裡,長睫低垂,遮擋住此刻的視線。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紅拜帖之上,卻不拿起查看,隻鬆鬆地搭著,指尖輕輕地叩了幾下。

噠,噠,噠。

“楊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當著阿般的麵細說了。”他輕笑,“莫要嚇到她。”

楊斐不敢再往下細細分說,隻歎了口氣,含糊道,“一對親生父子,何必鬨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聽說,郎主給郎君送來幾十車年禮,他這個做父親的倒要遞拜帖才能進自家兒郎的門,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紀,美名傳揚天下。若被敗壞了名聲,以後步履維艱啊,郎君!”

楊斐苦口婆心地勸諫,“宗族父子,血脈連心,往後讓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張旗鼓,使出各種手段,無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罷了。”

荀玄微把朱紅色拜帖放置在旁邊不理會,倒打開了附送的禮單,雲淡風輕回了一句。

“楊先生說的不錯。父親禮數備至,親自下了拜帖,又送來厚重年禮,我若不回禮,豈不是失了禮數。”

楊斐不肯死心,“年禮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還是郎君回荀氏壁過年之事——”

荀玄微打斷了他的話頭, “楊先生可知,家兄已經辭去黃門侍郎的官職,於上月離開京城,人在臘月裡回返了荀氏壁?”

楊斐一怔。 “仆未曾聽說。二郎君……辭官了?”

消息太過驚人,他花了點時間才領悟背後的含義,震驚萬分,“二郎君竟辭官了?!”

阮朝汐坐在書案邊,揉了揉隱約發疼的耳朵,繼續提筆練字。楊斐在她身側激動地來回踱步。

“當初二郎君征辟入京,郎君坐鎮雲間塢,兩邊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順,也不能貿然辭官,更不能回返鄉郡啊!郎主定不會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親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轉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師出行時意外墜馬,墮傷了腿腳,難以行走,如何繼續為官?自然要回返鄉郡,仔細將養身體。”

“……”楊斐的聲音突然停了。書房裡鴉雀無聲。

阮朝汐伏案認真練字。正好寫滿了一張紙,她停筆換紙的功夫,心裡琢磨起聽了滿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聽楊先生提起過荀二郎君這個人的。

還記得東苑上課時,提起潁川荀氏的年輕一代,出了兩位傑出郎君。

【荀二郎豐儀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徹,天下揚名,世人稱‘雙璧’。】

神姿高徹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領任豫州雲間塢主,於鄉郡中養望。

豐儀端雅、入京城朝堂為官,陪伴聖駕的荀二郎君……摔壞了腿?辭官退隱歸鄉了??

她抬起頭,迎麵看見楊斐瞠目震驚的表情,臉上仿佛打翻了廚房調料瓶,五彩繽紛,五味雜陳。

書房裡寂靜許久,楊斐沉重地歎了口氣。

“燕斬辰自從上個月出塢,至今未歸……仆有個大不敬的想法。極其不好。極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錯了,還請郎君降下責罰。”

荀玄微以指腹撫摸著那封未打開的拜帖,唇邊的笑意深了幾分。

“楊先生高才,猜想的多半不會錯。”

阮朝汐在練字的間隙抬眼,瞧一眼迂回打起啞謎的兩人,又低下頭去,繼續寫字。

楊斐苦笑著搖搖頭。“原來如此。多謝郎君解惑。既然二郎君那邊意外腿傷,辭官歸隱……潁川荀氏年輕一輩裡,隻有倚仗郎君這邊了。”

“朝廷六月裡征辟郎君出仕,郎君前去荀氏壁辭行,卻惹怒了郎主。征辟詔書被郎主大怒之中撕碎,扔於山澗下。如今郎君聲望如日中天,若朝廷再發征辟,即使是郎主也無法再阻擋郎君出仕了。”

楊斐深深長揖,“郎君不去荀氏壁,郎主或許會在年前親自過來拜訪。仆這就去準備迎接諸事。仆告退。”

荀玄微凝望窗外雪景的目光轉回來,在楊斐的身上轉了一圈,頷首,“楊先生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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