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雲間故人來(三十一)……(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3441 字 5個月前

腳踏進了小院,人破了戒,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她看了眼身側的兩位同謀。

荀七娘早踩著白沙進了庭院,興致勃勃地撫摸兩顆充當陰陽陣眼的黑白奇石;小少年沒挪步子,站在她身側,視線帶著一絲緊張望來。

“我姓鐘,雙字少白。”小少年終於得了喘息機會,可以當麵通報姓名了。

“我在鐘氏壁的年輕一輩裡行十一。阮小娘子亦可叫我十一郎。”他文縐縐地說道。

聽到‘鐘氏壁’三個字,阮朝汐驚異瞥過一眼。

豫州三大士族,潁川荀氏,陳留阮氏,潁川鐘氏。

這小少年一口一個‘外兄’,她原以為是塢主的遠房親戚,原來是鐘氏的小郎君?

潁川鐘氏,那也是了不得的高門大姓。

對著殷勤自報家門的鐘小郎君,她還沒想好如何回應,庭院裡的荀七娘倒先插了嘴。

“呸,同輩誰叫你十一郎。”她不客氣地說,“你是鐘氏壁最小的一個,不都喊你小十一?”

鐘少白怒道,“荀鶯初!你會不會說話!不是小十一,是鐘十一!”

荀鶯初拍掌大樂,又故意喚他,“小十一。”

這是阮朝汐第一次見到相似年紀的高門貴女和小郎君。外兄妹當麵吵到要打起來,和她想象裡的‘笑不露齒、規行矩步’的士族端莊形象大相徑庭。

但相比起端莊規矩的‘笑不露齒、規行矩步’,麵前嬉笑怒罵的兩位同齡人,真性情儘情顯露。阮朝汐雖然被他們兩個拉扯得入了小院,破了戒,心裡並不反感他們。

她自己也有點好奇塢主到底有沒有偷偷藏兔兒在小院裡。

阮朝汐踮腳取下一盞長廊燈籠,提在手裡,打斷了兩人吵架,“不是說要進來看兔兒?趁著白蟬阿姊來前,快些找吧。”

燈籠映亮了她精巧的下頜,瓷白肌膚隱在陰影裡。

她在書房裡習字的時間多了,不知不覺學去了荀玄微慣常的神情。乍看起來表情並無太大波瀾,但心緒愉悅的時候,神色自然舒展,目光柔和明澈,微彎的眼睛裡漾出清淺笑意,仿佛頭頂月光揉碎進了眼底。

荀七娘怔了一下,連吵嘴都停下,稀罕地湊近過來細細打量,“阮小娘子,你究竟怎麼長成這樣的?我看你三庭五眼,五官骨骼,無一處生得不好。”

“她本來長得就好。”鐘少白從身側走過,低聲嘀咕著,“第一眼就瞧該見了。什麼眼神。”

——

兔兒並不難尋,就養在小院正北的一排後罩房裡。

數目真的不少。

阮朝汐,荀七娘,鐘十一,每人懷裡抱著一隻黑白毛色相間的長毛兔兒,坐在白沙庭院邊緣,賞明月,擼兔兒。

阮朝汐細心,挨個數過了, “十八個大籠,每籠一隻成年大兔,十隻小籠,每籠四隻小兔,總共五十八隻。真的養了好多啊。難怪白蟬阿姊每日花費那麼多時間在小院裡。”

荀七娘驚歎出聲。“養五六十隻兔兒,那麼多的兔毛,三兄到底製了多少隻筆?為什麼外麵總說雲間紫毫珍惜難得呢。”

阮朝汐對著頭頂明月,手裡擼著兔兒,默默地回想。

從未有人告知她紫毫筆珍貴,更不會有人告知她,書房裡那麼多管紫毫,其中有多少出於塢主的親手製作。

她見書房裡的紫毫筆擺放得隨處可見,便當做是尋常練字的筆,日日使用。前幾日閒坐無聊,胡亂塗抹繪畫時還弄壞了一支……

有腳步聲從回廊遠處傳來。

從容的木屐聲響,踏在長廊木板上,清脆聲音回蕩得很遠。

白蟬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遠方傳來,聽不清楚,依稀在回稟事情。

鐘少白心虛,聽到木屐腳步聲的瞬間就直跳起來,迅速把兔子塞進袍袖裡按住,仔細整理衣袍下擺,再擺出拜會尊長的姿態,臉衝著長廊來人方向,端正筆直地跪坐下去。

荀鶯初是慣犯,鎮定地起身,手一鬆,兔兒蹦跳著奔向庭院深處。

“快把兔子都扔了。”她悄聲說,“死無對證,我們隻是進小院賞賞月。遠道而來是客,三兄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千萬彆露怯。當麵露了破綻才叫慘。”

阮朝汐鬆了手,兔兒蹦躂跳走了,但手上粘了一層軟兔絨毛,拍也拍不掉,她覺得距離‘死無對證’還遠得很。

木屐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海瀾色廣袖衣擺在月下顯出一角,熟悉的頎長人影隨即從長廊轉過來。

三人同時低頭,拂衣,並排跪坐好,一個比一個緊張。荀七娘剛才還活蹦亂跳,口口聲聲叫旁人鎮定彆慌,等見到真人了,一句話也不敢說。

木屐聲在麵前停住了。

荀玄微送彆了荀氏車隊,剛回主院就聽說了小院被乘虛闖入的事。他並不急著開口說話,平靜的視線麵前三個筆直跪坐的小小身影挨個注視過去,轉往陰陽八卦白沙庭院。

往日裡總是整齊潔白的細沙上踩滿了腳印,細小沙粒從庭院裡蔓延進了木廊,四處還散落著一撮撮不起眼的深灰色可疑細毛。

舒緩清冽的嗓音開口道,“誰先說。”

阮朝汐不敢抬頭。她奉命帶貴客四處玩兒,結果把人帶進了輕易不許進入的小院,還弄得滿地狼藉。她覺得於情於理都該她先坦誠。

但她今晚的運氣不太好。就在她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時,白蟬一聲驚呼,疾步小跑去庭院角落。

“七娘。”白蟬抱著一隻不住掙紮的兔兒回來,輕聲埋怨,“兔子整年四季都在掉毛,跑出去一次,身上的毛不知沾染多少地方,極難打掃的。……七娘?”

荀鶯初不敢抬頭。兔兒被抱回來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乾脆地原地起身,一溜煙跑了。

荀玄微的視線轉向麵前端正跪坐的小少年。

“少白。”他溫和地問,“數月不見,你母親可安好?”

鐘少白低頭行禮,肅穆回話,“多謝外兄關懷,家母身體康健。”

“嗯,回去代我問你母親問好。”荀玄微淡淡道,“十一郎喜愛小院裡的兔兒,不必隻取一隻。索性再開籠去取隻同花色的來,我這邊以一對相贈?”

鐘少白極狼狽地從衣袖裡取出不斷掙紮的兔兒,交給白蟬。

小院裡再也待不下去,他索性學荀七娘,原地起身,一溜煙跑了。

阮朝汐身邊空落落的,兩個同謀都跑了,她感覺頭頂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隻覺得身上的氅衣幾乎要燒穿了洞。

荀玄微從白蟬手裡接過瑟瑟發抖的兔兒,指尖安撫地撫摸長毛:“他們跑了,你呢。不說點什麼?”

阮朝汐低頭說,“我……我也開籠取了一隻,抱出來廊下,摸了兔兒的毛。兔兒跑去庭院裡了……我手上粘了許多毛。”

荀玄微歎了口氣,“朝汐。”

荀玄微極少當麵喊她大名。短短兩個字,雖然不算訓斥,勝似千百句的嚴厲訓斥。阮朝汐臉頰熱辣辣的,低著頭,歉疚地伸出手。

手裡果然粘著不少長短絨毛。

“我聽七娘說,紫毫筆原來是用兔毛製的……”

她小聲說,“兔子雖然放跑了,但薅了一把毛下來。我、我替塢主也製隻筆?”

“有這份心就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轉開了話題。

“七娘和十一郎會留在塢裡過年。你們年紀相仿,今晚的情形看起來……脾性也相投,可以玩在一處。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阮朝汐:“……”

“另外,阮氏壁的年禮送來了,阮大郎君專準備了一份年禮予你,會有人送去你房裡。禮單不薄,你收好了。”

“是。”

“下去歇著吧。”溫熱的手掌伸過來,摸了摸她頭頂發髻,最後叮囑說,“紫毫隻取背上一小撮毛,其餘部位的兔毛無用。回去多用些皂角,把兔毛洗乾淨了。”

阮朝汐沿河回廊跑出小院,又跑出去書房,穿過庭院。

夜風呼嘯著吹過,被溫和責備的火辣辣的感覺終於從臉上消退了些。

庭院裡燈火大亮,幾個部曲忙碌搬運箱籠,見到她時,齊齊停下動作,垂手道了聲,“阮小娘子稍候,即刻便好。”

阮朝汐往前走了兩步才回味過來。這幾個箱籠裡頭裝的,想必是阮大郎君專門給她送來的年禮。

越來越說不清了。

越來越多的人把她當做尋回的陳留阮氏女郎,開始帶著敬意叫她“阮小娘子”了。

她慢騰騰走回屋裡,關門時才想起,剛才大好的機會,她隻顧落荒而逃,竟忘了當麵問一下塢主。

塢主是清楚自己來曆的。加諸在她身上的重重身份迷霧,始終未作澄清,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天色晚了。庭院對麵的西廂房點起了燈,女孩兒家清脆的說笑聲越過空曠中庭。

同樣的屋子,因為裡頭住的人大不相同,氣氛也截然不同了。

荀七娘的活潑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紙上。阮朝汐遠遠地望著,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消失於人世間的那位無名幕籬男子。

無名遠客也曾住在西房。那麼瘦削文氣的人,那麼隱忍內斂的性格,就連深夜撫琴也怕被人聽去,又如何下定了決心毀容啞嗓,又從門樓高處縱身決絕地一躍而下。

她曾以為自己可以不問。她嘴上確實不再追問。

但隨著時間流逝,疑問沉澱心底,隻會產生更多的疑問。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陷入了夢鄉。今夜不知做了些什麼夢,夢境深處聲聲殘亂樂音,那是幾乎被她遺忘的深夜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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