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曆陽聞鼙鼓(八)(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727 字 4個月前

阿媗是荀鶯初的乳名,如今已經幾乎沒有人叫了。

荀鶯初趴在阮朝汐的肩頭放聲大哭,女婢們遠遠地守候在車邊,露出擔憂神色,卻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轉過頭去,借著清晨微光,仔細觀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夠了信賴他的苦頭,並不完全輕信他說話,試圖從神色間揣度出幾分言語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緒向來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無波無瀾的平靜,絲毫看不出什麼。

看不出什麼,隻能憑著一點細枝末節揣摩。

“何必嚇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著哭到幾乎背過氣去的荀鶯初,“她家裡原本就在議親了。她的年紀到了,就算沒有平盧王的事,出嫁也是一兩年內的事。何必刻意把兩件事綁在一處,加以逼催,驚嚇得她從此半步不敢離開塢壁。”

荀玄微在樹下啜飲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鶯初猝然受了極大的驚嚇,痛哭了一場,身子軟得站立不穩,阮朝汐扶著她往遠處牛車方向行去,女婢們衝過來迎上,低聲安撫不止,攙扶著小主人回牛車裡。

荀玄微放下茶杯,視線往左轉,停在鐘少白身上。

鐘少白的臉色並不比荀鶯初好多少,雙拳不自覺地握緊。

“得了十二郎仗義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麵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車隊就要順利到曆陽城外了。”

荀玄微說話的語氣雖溫和平緩,言辭尖銳如刀鋒,

“兩位青春姣美、正當年華的高門小娘子繞城遊玩,倘若被曆陽城中的平盧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尋第任夫人。你覺得平盧王殿下能做出什麼事來?”

鐘少白咬牙道,“我們不知聖旨之事!”

“不錯,你們還小,家裡許多事瞞著你們,隻和你們說,輕易不要出塢壁。世道動蕩,人心險惡,躲在塢壁裡偏安一隅,你們想不到世間有多少齷齪事,難道齷齪事就無人做了?”

鐘少白的臉色猛地漲紅,捏緊了雙拳,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阮朝汐目送荀鶯初進馬車,轉身走回樹下,端正筆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視線低垂看地,冷靜地接過話頭。

“這世間有眾多惡人,犯下眾多齷齪事。我們既不是惡人,又從不做齷齪事。如今惡人就在曆陽城內肆意橫行,塢主昨晚見了惡人,什麼也未做,當麵隻是和他虛與委蛇,談笑風生;回頭卻斥責我們,說我們不該出塢壁。仿佛世間惡人橫行,我們遭遇了惡事,都是我們之錯。”

她口齒清晰而冷靜地說,“我不服。”

鐘少白轉身過來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閃亮,這回是激動的臉上升起一片緋紅。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動作停在半空中,頓了頓,搖頭輕笑出聲。

“平日裡不言不語的,一張口就是好辯才。”

他的視線轉往左,注視在阮朝汐身上。

“世間惡人橫行,惡事不斷,你怎知我什麼也未做?”

阮朝汐把頭偏去旁邊,不吭聲。

做了什麼?她心裡說。

“十二娘是個心裡有定見的,輕易說動不得。因此我在信裡特意和你把曆陽城的情形說清楚,你卻依舊來了。——是沒拆看,還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氣,豁出去地說,“沒拆看。”

荀玄微起身,腳步走過她身側。

絳紫滾邊大袖拂過她肩頭,秋日清晨的山風呼嘯而過,帶著山裡的寒意。他停步問,“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著頭,這回死活再不肯吭聲了。

身側的人沒有再追問下去,走開了兩步。

聲音溫煦如常,但話裡話外寒意入骨。

“平盧王不會輕易擇妻。他是草莽豪強出身,厭惡士族入骨,兩任上品高門出身的王妃嫁給他不到一年都歿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為了那兩樁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聽出話背後的深意,吃了一驚,驀然抬起視線。

荀玄微繼續語氣平和地跟她說,“如今他人在豫州,過得還算逍遙。何必議定了豫州高門大姓女,給他自己套上枷鎖?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會找借口推辭。”

這就是默認之前對荀鶯初的那番言語,是刻意嚇她了。

阮朝汐低著頭,正思忖著,耳邊卻又傳來極平靜的一番言語。這回是說給她聽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陳留阮氏的旁支女,雖然出身高門,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遠不如豫州這支。似你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過於出眾,落到了平盧王手裡,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擄走,辱了你,卻又借口你身份不配,隻給你一個姬妾名分,陳留阮氏亦無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聽著,隻覺得呼吸發緊,漸漸喘不過氣。

夜色中驚鴻一瞥的曆陽大城,城下紫袍玉帶的平盧王,黑壓壓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現一張無影無形的大網,將她網在其中。

手心猛地一痛,她低頭去看,剛才不知不覺時竟掐破了,一抹血跡出現在掌心。

她生得肌膚白皙,手掌那抹血色顯得格外顯眼,落在身側鐘少白的眼裡,臉色都變了。

鐘少白衝過來擋在阮朝汐麵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嚇著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轉去阮朝汐的衣袖處,瞥過迅速蜷起的掌心,視線又移開,並不說話。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後,“沒有。”

她示意鐘少白讓開, “多謝塢主告知真相。我沒那麼容易被嚇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個人陷在山崖陰影裡,側身遙望著遠山霧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繼續聽我說。”

“七娘議親之事,暗中已經籌備不少時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馬,你的品貌、出身、年紀,都堪為佳選。荀氏壁、鐘氏壁兩邊正在堪輿八字。”

鐘少白猛吃了一驚,臉色倏然漲得通紅,又很快轉為蒼白。

“你們一個十七,一個十六,心性未定,原本兩邊都不著急。但因為這次平盧王的意外,隻怕要加速準備起來了。”

荀玄微淡淡說,“還站在這裡作甚。七娘在車裡哭了許久了。你過去看看她。”

鐘少白原地連著倒退四步,壓抑地轉過身,抬手抹了把發紅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卻並未去七娘馬車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車,粗魯甩下了車簾子。

阮朝汐獨自站在鬆樹下,望著鐘少白奔遠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後麵還有。想聽麼?”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塢壁庇護,外頭正在發生的許多事,都是不怎麼動聽的。”

阮朝汐不自覺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聽。”她深深地吸氣,呼出,“塢主請說。”

“你果然長大了。心有主見,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說過,再叫塢主不妥當。換個稱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聲線聽來不似平日的和緩溫煦,聲線低而冷冽,顯出幾分陌生。

阮朝汐表麵的神色看不出異常,衣袖裡藏著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這是她習慣的動作,不想卻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是自己放在荷包裡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賀禮的玉簪,在燈下仔細看過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隻玲瓏小兔兒,把玉簪收進了腰間荷包裡。

她指尖來回捏著玉簪,立時想起昨夜城門下的那場不加血的交鋒,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無意中闖入曆陽城一攤渾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尋常找到了合適的理由。

或許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確實心情不佳。

想到這裡,阮朝汐緊繃的眉眼和緩下來。

今日為了維護好友,她當麵頂撞得已經足夠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畢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斂自己心頭蘇醒的小獸般的本能尖銳,沒有再試圖頂撞他。

想了想,謹慎地換了個周圍人都用的稱呼,“郎君。”

不過換了個尋常稱呼,不知為什麼,阮朝汐卻感覺對麵的視線倏然銳利起來。她感覺自己瞬間被那道目光紮穿了幾百個窟窿。

阮朝汐按捺著快步退走的念頭,避開那道目光,忍著沒露出驚愕神色。

說舊日的塢主稱呼不妥當,叫她換個稱呼,她順從地換了。

她又做錯了什麼,被他用這種寒涼眼神盯著?

荀玄微站在她麵前,眸光如寒星,常見的溫煦笑意散得乾淨,耳邊聽到“郎君”的那個瞬間,注視的目光甚至帶著陌生的一股尖銳鋒意。

“好稱呼。”他當先往馬車方向緩步行去,“此地不方便。進車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