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曆陽聞鼙鼓(八)(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727 字 4個月前

清晨第一抹晨曦從天邊亮起時, 霍清川帶著肩頭露水,風塵仆仆下馬,快步走到馬車邊。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車外俯身行禮。

車簾並未掀開。荀玄微的聲音隔簾詢問,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雲間塢, 那封信可當麵送給十二娘了?”

“已經當麵交給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驀然想起,荀玄微確實叮囑過, 務必要阮朝汐當麵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當日,隻把信捏在手裡。

後來他當麵遞交了金簪禮物, 兩人閒談起日常,話題便被輕輕扯開了。

“十二娘說……”霍清川遲疑道, “她會拆看。”

“我在信裡寫明了, 近期曆陽城內局勢不穩,或有異動。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還會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鬨, 人不聲不響跑去曆陽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驚,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隱瞞郎君, 罪該萬死。昨日十二娘出塢半日後,遣人往仆的屋裡送來一封信。仆以為曆陽城裡有阮大郎君坐鎮, 車馬不入城,隻在城外轉一圈, 看看城牆應該無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從曆陽城外帶回來了,就在車隊裡。她的書信給我。”

送進來的書信攤開, 荀玄微在晨光裡翻看著。

熟悉的清麗行楷字跡,寫滿了兩張信紙。開頭規矩地寫“霍大兄敬啟”。中間連姓氏都去了,親昵地稱呼“大兄”。

信裡寫明她帶七娘去看一圈曆陽城即返程,請求霍清川若察覺她晚歸,隻裝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麵前。

荀玄微的指尖劃過‘阿般’二字署名,對著洋洋數百字的手書,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這處請罪。現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給你這封信的下落告訴她。有膽氣替她隱瞞,先想一想自己有沒有本事瞞得住。”

——

阮朝汐這夜睡得不甚安穩。

不知何處來的噩夢鋪天蓋地,隻要睡下就驚醒,她接連幾次在黑暗裡驚坐起身,壓抑著喘息,抹了把眼角滲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蟬端來了溫水,她起身洗漱完畢,有人敲了敲木窗,薑芝道,“剛才郎君傳話,叫十二娘過去說話。”

薑芝的聲音繃緊,隔了片刻又說,“七娘和十二郎已經被召去了。等下你過去時,注意些言語,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開簾子出去,“我曉得——”

迎麵看見一個本不該出現此地的人,她的後半截話語驀然頓住了。

霍清川坐在車邊,疲憊地按著眉心,枝頭雨水沾濕了肩頭衣襟。

阮朝汐隻覺得腦海裡嗡一聲,下車差點踩空。陸適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長裙擺,跳下車去,和霍清川並排坐在一處。

“霍大兄。”

她的聲音因為壓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麼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沒回去,連累了你。”

霍清川側過身來,看她一眼。“不,是我連累了你。阿般,你給我的信……我交付給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多謝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經被當場抓了。多一封信而已,還能壞到哪兒去。”阮朝汐對著東邊的朝陽吐了口氣, “我剛才嚇壞了,怕連累了你。”

霍清川繃緊的神色放鬆下來。留意到少女發間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幾分。下一刻卻又催促她,“怎麼還戴著?快摘了。”

阮朝汐搖頭不肯摘。

“你們的贈禮,又不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偏喜歡戴著。”

霍清川無奈,簡短地說了句和薑芝類似的話,“郎君心情不好。過去應對時注意用詞。”

除此還額外加了句,“若是當麵問起你是否拆看書信之事。如實地說,不要欺瞞。郎君最不喜欺瞞。”

夜裡剛下過一場雨,山地泥濘不堪。阮朝汐見他衣擺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換身衣裳。”

霍清川搖搖頭,不急著起身。

“趕快過去吧。我剛才見七娘和十二郎都過去了。莫讓郎君久等。”

——

枝乾虯然伸展的大鬆樹下,被仔細打掃乾淨,清出一片空地,樹蔭下擺放了個細簟席。部曲披甲護衛四周,遠遠地清了場。

荀鶯初和鐘少白兩個並排跪坐在樹下簟席處。

夜間下過了一場急雨,地上濕噠噠的,清掃過了一遍泥濘。

但山間免不了細砂石,荀鶯初隔著一層細竹簟跪坐,膝蓋被咯得又疼又麻,聽到阮朝汐過來的腳步聲,抬起臉,露出要哭不哭的臉色。

阮朝汐瞄見了荀鶯初身側空著的竹席,不聲不響走過去,跪坐在荀鶯初旁邊,個人一字排開,擺出等候挨訓的姿態。

荀玄微已經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人對麵。麵前小石鍋架起,鍋裡煮著酪漿,彌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滿酪漿的小壺,給每人麵前的淺碗裡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漿。

荀七娘和鐘少白摸不著頭腦,懷疑地互望一眼,悶不吭聲地喝起酪漿。

阮朝汐在來路上已經想好了,她雙手奉起酪漿,抿了一口便放開,抬起臉說話。

“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簡短地道。

身邊兩道驚詫的視線齊齊望過來。

“借著祭奠阿娘的機會,我想去曆陽城外看看,當日去,夜裡回。七娘原本不想去曆陽城的,被我強拉過來充數。十二郎原本是不想來的,是我求了他護衛。總之,都是我的過錯。”

阮朝汐一口氣說完,低下頭,長長地吐了口氣,

“要罰……罰我一個就好。”

荀七娘聽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圖,內心極度感動又極度內疚,淚眼朦朧之下,衝動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兄不要罰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勸了我好久,都是我吵著要去。要罰的話,罰我一個就好!”

她才說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彆說了,再說下去一個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顧,擺出有難同當的氣勢,把責任攬回自己身上。

兩個少女無聲互瞪,鐘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擺出袒護的姿態,“外兄不要和他們兩個小娘子計較。罰我一個就好。”

荀玄微睨過去一眼,沒搭理他。

酪漿是給麵前個少年少女準備的,他自己麵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學興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門鐘愛物,流傳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沒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數喜愛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個望過去,荀鶯初和鐘少白撐起來的氣勢立刻低落了分,左右避開視線。

“一個家中幺女,一個家中幺子,一個在雲間塢裡避世不出。說起來都是不小的年紀,該長大了。”

荀玄微頓了頓,先問荀鶯初,“方才城下的聖旨可聽到了?”

荀鶯初點頭,“聽到了。”

“聖旨督促平盧王續弦。平盧王年連喪兩妻,京城士族無人願嫁女,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潁川荀氏女,潁川鐘氏女,陳留阮氏女,皆在挑選之列。鶯初,你身為荀氏大宗嫡女,年歲合適,出身堪配,可願嫁入元氏皇家,為平盧王妃?”

荀鶯初呆滯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嚇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連搖頭擺手。

荀玄微始終掛在唇邊的淺淡笑意直到現在才散了。

“曆陽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問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會再偷跑出來?”

荀鶯初驚得嗓子都啞了,賭咒發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塢門!”

荀玄微卻完全不為所動,喝了口清茶,繼續說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後,家裡會儘快給你議親。你的嫁妝早已備好,隻等議定人選,選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鶯初呆在原地,臉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遲鈍地眨了下眼,兩滴眼淚滾落下來。

她‘哇’一聲大哭出聲,捂著臉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