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 48 章 曆陽聞鼙鼓(十五)……(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2002 字 5個月前

荀玄微在院門邊等候。

他隻是護送她回來,自己並不進院落,在暮色裡見阮朝汐提著長裙擺邁進門檻,簡短叮囑了句,“早些休息。過幾日或許還有宴席。”轉身便要登車離去。

阮朝汐站在門檻裡,把人叫住了。

烏金墜落西山,荀氏壁的院牆又高,濃灰暮色早早地遮蔽了各處角落,燈影搖曳下的麵孔顯得不真實。

阮朝汐不喜歡曖昧猜度,似是而非。她從小遇事便喜歡尋個篤定分明。

她攏著裙擺,重新從院門裡出來,站在荀玄微麵前,直截了當地問,“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轉過眸光,對她單刀直入式的迎麵直問,並不覺得怎麼驚訝。他其實早就在等著她問了。

“算是罷。由你長兄和我做主安排。”他淺淡地笑了下,也同樣平鋪直敘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兒郎裡最出色的一個。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

“但九郎聽聞了消息,苦苦求他母親,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陳夫人赴宴。”

猜疑終於被證實,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極鎮定地應答,“多謝三兄和長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確實不般配,不必勉強。讓此事過去吧。”

“此事過不去。”荀玄微噙著慣常的清淺笑意,說出的話卻冷靜到近乎寒涼。

“平盧王殿下單獨給你遞下請帖,邀你下月入城遊玩。曆陽城是平盧王經營多年的地盤,你一旦入了城,從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請帖,隻有在邀約日期到來之前,提前定下婚事。”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異確實不般配。但九郎對你極為有意,他母親雖不甚滿意你,但九郎是她獨子,陳夫人對你愛屋及烏。你從小在雲間塢長大,和荀氏結下極深的淵源,教養你長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歸程時,陳夫人並未直接回絕阮氏。稍做轉圜,這樁婚事不是不能促成。”

阮朝汐聽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來,極冷靜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種種好處。

明明是清風徐來的涼爽初秋天氣,她站在院門的穿堂風中,身上穿著的綾羅衣袂飄搖,卻仿佛被一張無形大網從頭頂籠罩到底,漸漸地不能呼吸。

“塢主。”她突兀地喚了一聲。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語,耳邊傳來的稱呼讓他微皺了眉。“與你說過了許多次了,阿般。如今的雲間塢主是我二兄。再這樣稱呼不妥當。”

阮朝汐並不理會他的說話,隻是固執地喚舊日稱呼。

“塢主。我……還有沒有彆的路?”

各處燈籠都陸續亮起,燈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麵容。她已經長大了,纖穠合度的體態顯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致不似人間,朦朧燈影籠罩下,倒更像是誤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卻拚力求生的小獸。

“塢主,我不喜歡。除了被送入曆陽城,除了趕在入城前隨便找個人定下婚事,我還有沒有彆的路可走?”

穿堂秋風刮起荀玄微的衣擺,他沉靜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沒有旁的路了。阿般,你應當知道,身為女子,又不幸生在這亂世,本就沒有太多的路給你們走。如果你不想入曆陽城,做那位殿下身邊侍妾,那麼高嫁入荀氏,讓喜愛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對你最好的安排。”

阮朝汐站在風裡不肯走。她呼吸急促,繃緊了小巧的下頜。

“一定還有彆的路的。塢主,我從小入東苑,跟隨楊先生刻苦學文。按照塢主的吩咐,寒暑苦練得一手好字。後來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學了女紅,女誡,行止儀態,我甚至還苦練了琴。我連琴藝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彆的路可以走的。”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

起了夜風,穿堂風漸漸大了。院門久未關閉,門裡的年輕家臣們和白蟬、銀竹,焦慮不安地遠遠等候著。門後陰影各處傳來窺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著院牆邊,整個人陷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他人在暗處,抬眸打量著明亮燈火下站著的阮朝汐,從她發間消失無蹤的鳳頭金釵,到她筆直站著不肯挪動的身影,不自覺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繃緊的指尖。

“十二娘。” 荀玄微換了稱呼,極冷靜地打量著她。

“你確實在雲間塢學了很多,得到了極妥善的教養。鄉郡富有才名的楊斐為你開蒙,我的傅母沈夫人親自教導你。你落筆的字品出自陳留阮氏家學一脈傳承,你的琴藝承襲自豫州名師。你雖不幸失了父母,但雲間塢五年,你被教養得很好,才藝品貌,可堪為高門士族嫁娶之良配。”

“若非雲間塢裡看顧教養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絕無可能高嫁入荀氏。”

“十二娘,你須知道,世道艱險,你的前路原本就沒有幾條。曆陽城的邀約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時間急迫,嫁於荀九郎為新婦,已經是你為數不多的前路裡的康莊大道了。”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邊傳來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燈火裡,璀璨燈光映照著她的呼吸漸漸急促,眼眶中漸漸起了霧。她驀然抬頭,目光死死盯著牆下暗處站著的頎長身影。

細微木屐聲響起,荀玄微鎮定自若地從陰影裡緩步走出,夜風吹起他的衣擺,大袖展開如山中青鶴,他平靜地站在她麵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視著她蘊起霧氣的雙眸。

“聽明白了沒有?”他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道,“聽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華過人,未到弱冠年紀便被品議為灼然二品,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婦,是時候投其所好,撿起詩文古籍用功苦讀了。”

阮朝汐深吸氣,把喉嚨裡即將溢出的哽咽聲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燈下,強忍著眼眶裡蘊滿的霧氣,仿佛出聲落淚便輸了,無聲無息地對峙良久,終於還是沒有出聲,沒有落淚。

隻是舌尖處忽然傳來一陣血腥氣,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絲突兀的血跡覆蓋住瑩潤唇色,她抬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門後站著,再也無法忍耐,猛地拉開門,提著燈籠就要出去接人。薑芝踢了他一腳,低聲道,“少惹事!讓白蟬去。”

李奕臣手一鬆,薑芝接過他手裡的燈籠,遞給了白蟬。

白蟬提著燈籠,低頭走到院門外對峙的兩人中間,恭謹福身行禮,把燈籠雙手奉給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

阮朝汐本能地把燈籠接在手裡,人卻還站在原地不動。

荀玄微轉開視線,衝白蟬頷首道,“確實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罷。”轉身登車離去。

車輪滾動聲響起,牛車平緩遠去,拐了個彎,很快消失在濃黑夜色裡。

阮朝汐死死盯著遠處牛車的目光這時才收回,往下盯住手裡提的燈籠。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層薄霧,燈光模糊不清。

她遲緩地眨了下眼。

白蟬走近身側,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罷……”

“你先回。”阮朝汐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自己走一會兒。”

燈光昏黃,她獨自提燈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樹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靜安寧的仲秋庭院裡,華裳少女提燈緩行。多年教養出的平穩舉止,隱藏住劇烈動蕩的內心。

無邊無際的鬱氣從心底洶湧彌漫,升騰到四肢百骸。內心浮起的疑問揮之不去。

憑什麼。

憑什麼如此的冷靜篤定,又如此的不容辯駁。安排好了一切,連一句商量都沒有。

她在人世間顛沛流離走一遭,阿娘拉扯著年幼的她躲避戰亂,帶著她從千裡之外的司州逃難來豫州。在豫北大城裡凍餓到路都走不穩當,被牙人捧著米糧追在身後哄著勸著,引誘阿娘賣了她。

她至今還記得牙人婆子綴在身後不肯走,花言巧語地勸阿娘,“你留不住她的。這麼小小年紀,跟著你受苦,一兩日就餓死了,可憐了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現在把人給老身,老身擔保你,好好把小丫頭養著,養她到大。以後少不了她的富貴。”

阿娘揮舞瘦弱的手臂,病弱身軀爆發出令人驚異的的力量,激動地趕走緊綴不舍的牙人婆子,回頭抓起一把泥就往她臉上塗抹,邊哭邊和她說,“人的一輩子太久了。你的年紀太小了。阿般,你的一輩子長著呢,好日子還在前頭,阿娘不能斷了你一輩子的前路。”

年幼的她被阿娘緊緊抱在懷裡,“阿娘應允了你阿父的,現在賣了你,以後下了黃泉地府,叫我如何去見你阿父。阿般,跟著阿娘好好活。”

她們分食了最後一點粗糠,生出點力氣,繞著城尋河流。

大冷天的,女人帶著孩子在冰凍的河麵上發狠敲冰,冒著掉河的風險敲開薄薄冰層。

僥幸她們身子輕,冰層未斷裂,她們從冰下的河水裡撈到了魚。年幼的她活下來了。

人的一輩子真的太久了。她跌跌撞撞活到如今,才不過十五年。

她的一輩子長著呢。

提燈緩行的少女在梧桐樹下停步,抬起玉色皎潔的麵孔,盯著頭頂投下巨大陰影的粗壯梧桐。

“憑什麼。”

安靜的庭院裡,阮朝汐喃喃自語,“憑什麼三言兩語,就替我做主,定下我一輩子的路。”

“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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