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人在屋裡, 細綾帳拉下。
白蟬坐在帳外,好言好語出言寬慰,“郎君的話雖然不動聽, 但確實為了十二娘好, 字字句句為十二娘著想。九郎君是荀氏三房嫡出,去年鄉郡清議, 隻出了九郎君一個灼然二品, 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寬慰的話未說完,帳子驀然被人從裡掀開了。
阮朝汐趿鞋下床, 表情異常平靜,臉上沒有淚痕, 並未像白蟬所想的那樣躲在裡頭哭。
“不必再說了, 白蟬阿姊。”
白蟬驚愕地抬頭望她。
阮朝汐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冷硬,放緩了聲氣,對白蟬說, “天色晚了,連累你擔憂, 我已好了,睡吧。”
白蟬不肯退出去,堅持留下看顧她。
月華如水, 梧桐巨大的陰影籠罩地麵。阮朝汐憑窗凝視著夜色下的庭院。
她的目光望向西北方向。
阮氏壁的院落四麵都是高牆,遮蔽住了遠眺的視線,也讓投射在庭院的陰影格外地大。
在她目光不能所及處, 雲間門塢就在阮氏壁的西北方向。那片地勢險峻的山川清澗,承載了她幼年所有的美好回憶。
越過豫州西部陡峭的山地,再往北……
豫北方向通往司州。
阮朝汐關了窗,回身翻箱倒櫃, 翻出一件壓箱底帶出來的東苑青色袍服。
前幾年她還不太大的時候,按照荀玄微的信裡叮囑,繼續跟著楊先生在東苑裡進學。
楊斐記掛著男女大防,避免東苑童子們生出彆樣心思,重新給她發了袍子,要她換上東苑的小郎君文袍才準進學堂。
一年年的,直到她十三歲來了癸水,從此不再是女童,寫信通稟京城那邊,徹底停了東苑進學。
十三歲時,她個頭已經抽條了。當年做給她的東苑小袍子至今還能穿。
白蟬停下手裡的女紅,驚愕地注視過來。
“這件衣裳怎的帶出來了?”
“我放的。”阮朝汐換下繁複華美的長裙,換上青色直裾袍子,腰帶沿著纖細腰身一圈圈紮緊。“氣悶時想去吹吹風。換身袍子不引人注目。”
白蟬歎了口氣,沒有攔她。
昏暗夜色中,阮朝汐開門走入庭院,站在高大的梧桐樹陰影裡,做出仰頭觀望的神色,嘴裡輕聲喚道,“李大兄。”
李奕臣整個晚上都坐在梧桐樹下,背靠著樹乾不動,聲音從樹背後傳來, “阿般,我在。”
阮朝汐抬手撫摸粗糙樹皮,聲音壓得更輕,“剛才門外的說話你都聽到了?我不痛快。”
“這裡讓你不痛快,我帶你回雲間門塢去。” 李奕臣靠在背後樹乾,滿不在乎地說。
“牛車是雲間門塢的,看守牛車的都是我們的人。明早叫陸適之換身打扮去前院尋十二郎。有十二郎幫忙,再叫薑芝編套哄人的話術,我們有八分把握可以叫開塢門。”
“人多眼雜,去樹上商量。” 腳上穿的鞋不合適攀登,阮朝汐把一雙高履扔在地上,隻穿著足衣,以這個年紀小娘子極少見的靈巧姿態,輕輕巧巧地攀上了樹乾。
令人窒息的高牆和陰影在她視線裡消失了。
遼闊的大地如千裡畫卷,夜籠星野,丘陵起伏,在她麵前徐徐鋪陳開。
初秋爽氣的風,從枝頭高處呼啦啦吹過,吹亂了她額邊的一縷鬢發。
阮朝汐眺望著西北方的大地,視野儘頭,隱約有高聳巍峨的巨大山脈,橫亙在豫州和司州地域之間門。
身側傳來極細微的動靜。
她側身往下看,李奕臣蹭蹭蹭爬上了樹,撿了距離她不遠的一支粗壯枝椏,靠著樹乾坐下了。
“這兒說話肯定沒人能聽見了。給個準話。”李奕臣的眼睛也盯著遠方,手肘搭著膝頭,大喇喇地說,
“要不要走?要走的話,我回去跟他們兩個商量下,明早就走。”
阮朝汐看向他的方向。
“走去哪裡?”她極冷靜地說,“不能回雲間門塢。荀三兄已經替我安排好了荀九郎,聽他的意思,再不會轉圜了。回去雲間門塢的話,我還是會被送回來。”
李奕臣也轉過視線,少年人的眼睛裡不見絲毫畏懼,在夜色下亮如鷹隼, “那你拿個主意,往哪兒走?”
阮朝汐的目光又望向了西北方。
“上次為了偷跑去曆陽城的事,你已經被關了一次了。你不怕?”
她清晰地剖析厲害,“你們三個雖然住進了南苑,卻至今未上家臣的名冊。這次我再偷跑出去,你們幾個被我牽累,隻怕做不得荀氏家臣,要被驅逐出去了。”
李奕臣嗤笑,“我怕什麼。看看霍大兄,說起來是郎君身邊最得力的家臣,說召來就召來,說罰還不是就罰。家臣是什麼,家臣就是郎君身邊養的貓兒狗兒。”
阮朝汐吃驚地轉過臉,“噓~小聲些。”
李奕臣毫不在乎地往下說,“說真的,阿般。我們留在雲間門塢的三個,隻跟在郎君身邊教養了一年,卻在二郎君的眼皮子底下教養了四年。上頭兩位郎君麵和心不和,像我們這樣的,就算入了家臣冊子,也遠遠比不上跟隨郎君去京城的那三個。我們仨叫‘棄子’,知道嗎?”
他扒拉一根草葉子塞進嘴裡嚼,嘀咕著,“犯事就犯事,驅逐了就驅逐了。至少你痛快了,我心裡也痛快了。天廣地大,去哪兒不是去,總好過眼看著你一輩子不痛快。”
阮朝汐驚歎地看著他,“這麼一番大道理,你自己想的?李豹兒,你出息了。”
李奕臣臉皮一紅,“薑芝那小子隻要夜裡睡不著,就會把我們仨挨個踢醒,亂七八糟地說給我們聽。”
他抬頭看看天色,一輪彎月過了中天,催促道,“不早了,要做決定儘快。夜裡睡個囫圇覺,明早好安排行程。”
阮朝汐搖搖頭,“棄子之類的話,彆亂說。你們是東苑楊先生盯著教養出來的,五年辛苦進學,彆自己毀了自己的前程。再看看。”
李奕臣不以為然,“我們這些棄子還能有什麼前程?反正本領學成了,跟哪個郎君不能跟。阿般,他們兩個跟不跟不好說,至於我自己,你去哪兒,我跟去哪兒。路上還有個照應。”
阮朝汐思忖著,從枝椏上起身,準備原路下去。
李奕臣比她動作更快,豹子似的幾個矯健攀越,輕風般地到了樹下,擺出接她的姿勢,動作比當年的燕斬辰更利落。
阮朝汐的視野裡殘留著李奕臣輕盈利落的動作。他是東苑最近幾年出的武學天賦最好的少年。
她隻在剛入塢壁那一陣,在東苑斷斷續續上了幾個月武課,學到的功夫剛夠翻個圍牆。
她搬入西苑之後,武課自然戛然而止。繼續進學武課的薑芝和陸適之兩個,當年遠不如她利索,現在身手都很不錯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感擊中了她。
昨夜院門外,荀玄微雲淡風輕對她說了一句話,她聽的當時不覺得什麼,直到花費了整夜,她終於回過神來。
他對她說,“雲間門塢五年,你被教養得很好。才藝品貌,可堪為高門士族嫁娶之良配。”
日夜交替的時刻,阮朝汐站在晨曦微明的枝椏高處,望著遠處天幕。
是誰當初在五彩暈光的書房裡,手把手地教她練字,耐心告知她,學人寫字是一項極大的本領。她若學成了,成就不亞於霍清川之文才,徐幼棠之武學。
她這五年日夜不輟地苦練,筆下書法大成,楊先生也讚歎不已。
每年新年,她總幻想著,等塢主回來。就把自己的本領展示給他看。再問他,自己已經學成,如何能幫得到他,如何回報雲間門塢的養育恩情?
東苑進學,西苑教養,日夜苦練,學到所有的本領,原來隻是為了嫁人?
騙人。騙人。
她感到巨大的荒謬,被信任的人欺騙的難以言喻的悲傷。
以及從心底升起的,越來越明顯的憤怒。
她站在枝頭高處,山風呼啦啦吹過她發鬢,暫時吹散她滿腔的憤怒。她低頭看了眼下頭等候接她的李奕臣,她的一舉一動,牽扯到身邊這幾個,要想好,不能輕舉妄動。
她從枝椏間門跳了下去,李奕臣穩穩地接住了她。
——
阮荻是午後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