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 50 章 曆陽聞鼙鼓(十七)……(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2960 字 4個月前

她終究還是來了。輪回新生,故人依舊。她還是她。

他無聲地笑了笑,吩咐下去,“知會徐幼棠,亮明身份,攔下十二娘的車駕。”

“是。”霍清川掩藏住驚愕,轉身下山坡。

山林兩邊蟄伏的數百輕騎倏然動了。

仿佛與黑夜交融的大片陰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道路兩邊,放過前方開道的部曲精兵和頭幾輛大車,直接從兩邊衝入車隊中央,把蜿蜒長列的車隊截成兩半。

阮朝汐正蜷在車裡打盹,突然一陣劇烈震動,她猝不及防往前衝,額頭差點撞到前方車壁。

牛車失控似的前衝後突,又是一個急停,阮朝汐掙紮著起身,“怎麼了?”

沒有人回應她。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李奕臣跳下車轉到後頭,臉色難看地和她商量。

“阿般,我們運氣不好,這回又撞上了郎君回程的車隊!徐二兄領兵過來了,十二郎的部曲在前頭跟徐二兄掰扯,薑芝叫我來問你接下去怎麼辦。隨郎君回去還是想辦法趁夜奔走。”

阮朝汐瞬時起身,往前頭火把通明處張望。

部曲們圍堵前頭馬背上的年輕將領,徐幼棠全身披甲,勒馬踱步,不耐煩的說話聲越來越大。

“少和我掰扯!這條路通往豫北,你們無論去鐘氏壁、雲間塢還是荀氏壁,都不會走這兒!彆瞎扯什麼走錯了路!老實說,你們意圖去往何處!”

阮朝汐呼吸急促起來。

怎麼會又撞上!不是說出去訪友的嗎?豫州出名的大塢壁都在豫州東南,怎會在直通豫北的荒僻道路上撞上他的車隊!

然而他們確實再次撞上了荀玄微出行的車隊。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現在想為什麼已經毫無意義。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奔來,車簾子被人猛然掀起,暗夜裡喘著氣站在車外的是鐘少白。

“十二娘!”驟然遭逢大變,少年清亮聲線裡帶著幾分驚慌,卻又多了堅硬和不妥協。

“外兄手下的人在挨個搜車!他們提到了雲間塢,找的隻怕是你!彆坐著了,快走!”

“如何能走?”

“還記得你之前給七娘出的主意嗎?現在天色漆黑,眾多部曲故意阻攔搜車,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趁黑奔去我車裡!我帶你走!”

阮朝汐冷靜地說,“他們都是輕騎,很快就追來了。我們逃不遠的。”

“我引開他們!”李奕臣突然出聲道,“阿般,你去十二郎車裡,我駕空車沿著山道往前奔。等追兵跟上來了,你們趁暗往反方向的林子裡逃!”

“好極!”鐘少白立刻伸手,“十二娘,下車!”

阮朝汐環顧四野,“追兵人太多,多半走脫不了。我出去自首更穩妥。”

她剛起身,李奕臣伸手直接把她抱下車,往鐘少白處一推,“不試試怎麼知道走不了!帶她走!”

阮朝汐被一股巨力半扯半抱地下車,又往前一推,腳下趔趄著被鐘少白扶住,往暗處踉蹌幾步。

身後拉車的犍牛忽然發出一聲巨大的哀鳴,仿佛受了劇烈痛楚,再不像往日那般平穩前行,而是猛地往前一躥。

李奕臣從牛背上拔出匕首尖,大喝一聲,“駕!”牛車在夜色裡沿著山道疾奔出去。

四處傳來的混亂人喊馬嘶,“牛車發狂了!”“攔住那輛牛車!當心莫傷了車裡的人!”“跟上去!”

阮朝汐被鐘少白拉扯著,不住地回頭望,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碎石子山路走到車隊中間一輛拉貨馬車邊,鐘氏部曲已經準備妥當。

“郎君,車裡食水都準備好了。往哪處去?”

鐘少白一指山林小道,“往僻靜處走。先擺脫外兄的車隊。等天明了再尋方向。”

這是一輛貨車,裡頭沒有幾案燈台等物件,隻雜亂堆了些箱籠,倉促之間清理不乾淨。

兩人在雜亂的箱籠空隙裡對坐,天色漆黑,車內伸手不見五指,車廂裡隻有兩人的呼吸聲。

“彆怕。”鐘少白安慰她,“車裡食水充足,跟車的部曲都去過遠地。等我們甩開追兵就安全了。”

阮朝汐抱臂蹲在對麵。她並不怕,也不後悔出奔,但老天並不站在她這邊,她連豫北都未出就被荀玄微的車隊再次撞上。

周圍再沒有彆人,隻有鐘少白,她在搖晃車內反複思慮,心裡的疑慮難以消解,輕聲問身邊唯一的人,

“我實在運勢低。一次兩次的都被荀三兄當麵撞上,是不是……天生的時乖命蹙,做事難順遂。是不是老天也覺得我不該出來,而是應該留在荀氏壁待嫁?其實想想看,也隻是嫁人而已。哪個女子不出嫁。”她起身要下車,“停車。天意如此,我回去找荀三兄請罪,把李奕臣換回來。”

鐘少白驀然激動起來,猛拉住她的手,把她又扯回去。“彆回去!你回去豈止嫁人而已,是從此搭上了你一輩子!如果這是天意,那是老天無眼!”

鐘少白黑暗裡摸索著靠近,兩人頭對著頭蹲在一處,近到可以感受彼此鼻息。

“十二娘,你過得不快活,你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你這回出來了,所有助你出來的人心裡都暢快。你現在轉頭回去,之前種種努力儘數白費,所有人心裡都不暢快。冷靜下來,彆意氣用事,彆白費了所有人的心意,多想想你自己,彆回去!”

阮朝汐清淺的呼吸亂了。

她從小長大,並不是沒有快活日子的。剛進雲間塢、在東苑進學的那半年過得尤其舒展自在,直到今日還曆曆在目。

但後來為什麼越來越不快活了呢。

荀玄微請了沈夫人來教養她。世上有個無形無影的現成的模子,所有的教養都試圖把她套進模子裡去,打造成一個完美無瑕的成品。在眾多乖巧溫順的西苑小娘子人群裡,她時常感覺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棵路邊野生野長、風雨裡極力伸展枝椏的小鬆,被移栽進精美的盆裡,扭曲了形狀。她所有的掙紮,所有的不甘,在所有精心修剪著盆景、欣賞著盆景的人的眼裡,同樣的格格不入。

身邊的人都很好,但楊先生也會對她說“郎君事忙,新年不能回來見你,要多體諒郎君。”白蟬阿姊也會對她說“郎君的話雖然不動聽,但確實為了十二娘好。九郎君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思念難過的時候要體諒對方。被傷害了要反省自己。嫁給不喜歡的人要順從。

從未有人和她說過,“多想想你自己”。

黑暗無人看到之處,阮朝汐的眼底浮起一層霧氣。

她用力眨眼,眨去了薄薄的霧氣。

她從前也覺得鐘十二郎毛糙衝動,是個長不大的少年郎。絕境中見人心,今夜她察覺了他的重情重義。

她在黑暗裡反握了鐘少白的手,鄭重托付:

“李奕臣,陸適之,薑芝,他們三個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個個才能過人。如果因為這回的緣故,他們被荀氏驅逐,求你收留他們,讓他們為你所用。”

鐘少白的呼吸也亂了。他的手懸在半空,動也不敢動,熱血在胸腔裡沸騰。

他極鄭重地發誓,“皇天在上,我鐘少白應諾阮阿般,拚了我的命不要,也要照顧好她的三名家臣。”

阮朝汐搖頭,“不必你拚命的。你是潁川鐘氏郎君,給他們容身處,給他們顯露才華的機會,就足夠——”未說完,突然劇烈一抖。

兩人在車裡從左邊甩到右邊,阮朝汐勉強抓住木欞邊角,穩住身形。鐘少白在四處傳來的混亂人喊馬嘶中驚問,“怎麼回事!”

“郎君坐好!”鐘氏部曲繃緊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荀氏車隊的人追上來了!輕騎的速度比馬車快,所幸他們不敢射箭,我們要加速突圍了。”

馬車劇烈搖晃,鐘少白在黑暗裡心急如焚,“阿般,你抓穩了,莫要讓車裡的雜物傷了你!”

阮朝汐躲開一個半空砸過來的箱籠,“我無事!”

趕車的鐘氏部曲又高喊,“郎君,他們圍攏包抄過來了!不停車就要迎麵撞上了!”

鐘少白怒道,“我們的車比他們馬重!加快行進,撞出一條路!”

部曲揮舞長鞭,駿馬吃痛長鳴,身軀猛地往前躥,連人帶馬撞飛了前方阻擋的三四名輕騎,在漆黑夜色裡往前方山林疾行。

阮朝汐在車裡顛簸得幾乎穩不住身形,手指緊緊扣著窗欞木邊,勉強不被甩飛出去。後方門簾早就被路邊橫生的枝杈扯掉了,露出兩邊黑魆魆的山林,後方火把光芒淩亂,顯露出無數輕騎黑影。

鐘少白心浮氣躁,暴躁大喊,“怎麼追上來這麼快!”

“十二郎小心彆撞了!”阮朝汐在黑暗裡喊,“前麵下山坡!”

前頭趕車的部曲大喊,“郎君,追兵緊追不舍,我們要不要尋個安全處棄車!”

貨車龐大醒目,身後追兵緊追不舍,尋個安全處棄車是最好的辦法。大車沿著下山坡的小徑飛奔,風馳電掣,速度越來越快,身後騎兵縱然綴在後麵緊追不舍,然而體量相差太大,輕騎無法逼停大車。

山坡高處,霍清川快步奔過來,眉眼帶出一絲焦灼。

“郎君,我們中了聲東擊西的招數,徐幼棠帶人逼停了李奕臣的車,車裡竟是空的。載著十二娘的是另一輛貨車。兒郎們快馬攔阻,攔不住沉重大車。又不敢用弓箭武器,恐傷了車裡的人。再任憑貨車狂奔下去,黑夜入了前方大片密林,人隻怕要追丟了。請郎君定奪。”

四周火把明亮。火光映照出荀玄微的側臉,他站在山頭,凝視著遠處黑黝黝的下山道。

星野低垂,濃黑夜色下,越過前方山坡的貨車和追兵都仿佛小小的黑點。

蜿蜒起伏的丘陵山林儘頭,夜色下顯出兩條縱橫官道,在前方四岔口處交彙。

他選定的等候位置,原本就是一處四野通衢的所在。其中一條官道直通豫北,去往司州。

“輕騎減速,距離拉開,讓他們車速慢下來。傳訊給前方四岔口的重車準備。”

幽亮眸光遙望著夜色下的小黑點,緩緩吐出最後一句。

“貨車入四岔口時,四麵合圍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