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牛車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行祭掃。阮朝汐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
昨晚穿的青色小袍子被白蟬抱著拿出去洗。阮朝汐叫住她,把衣擺上沾染的汙漬指給她看。
“夜裡不知道蹭到什麼東西, 竟沾上了許多綠色的汁液。衣服本就是青色的,勞煩白蟬阿姊叫人清洗時, 仔細指出汙漬,盯著洗乾淨。這身衣裳我還想穿。”
白蟬打量著說, “確實不容易洗淨。我去盯著浣衣娘子那邊。”抱著袍子出去了。
銀竹慣例送來早晨的酪漿,阮朝汐如常地一邊練字一邊喝完了整盞。
把空瓷盞放回短案,衝銀竹笑了笑。“朝食想吃點水引餅。就是做起來費工夫,勞煩銀竹阿姊。”
“奴的本分事,十二娘稍候。”銀竹捧著空盞退下了。
等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 阮朝汐立刻起身, 快步出了院門。
牛車已經在門外候著了。李奕臣坐在前頭駕車的位子, 薑芝和陸適之跟車。
“駕——”李奕臣一聲吆喝,牛車平穩起步,沿著青石道出前院時,正遇上整裝待發的鐘氏車隊。
鐘少白帶著數百鐘氏部曲,坐在路邊的牛車裡,大聲打招呼, “來的是不是十二娘的車?十二娘, 你要去何處?”
阮朝汐掀開車簾, 露出小半精致的下頜,“今日稟了長兄,帶了些祭品香燭,去母親墓前祭掃。十二郎去何處?”
“在荀氏壁待著無趣。趁外兄這兩日不在,清晨稟了荀氏叔伯, 趕緊回鐘氏壁。”路邊人來人往,鐘少白當眾隨口笑答,附近許多人聽了去。
像是突然起了興致,他漫不經意道,“山路崎嶇,還是多些人一起走的好。十二娘,你母親的墓地離這裡不遠罷?我順道送你一程。”
“是不遠。幾十裡山路,半日就到了。”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車簾,“那就勞煩十二郎了。”
鐘少白傳令下去,片刻後,雲間塢的牛車混編入鐘氏車隊,大車小車浩浩蕩蕩,一同出了荀氏壁的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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犍牛果然養得油光水滑,幾十裡山路,不過是小半日腳程。
天蒙蒙亮時出發,不到晌午,已經到了三岔路口。
李奕臣今日坐在趕車的位置上,熟練地一拉轡頭,牛車往西邊山道平穩行去。
阮朝汐坐在車裡,提前準備好的祭掃用具放在手邊。
車隊停下了。
“到了。”鐘少白跳下車,敲了敲車壁,“祭掃得快些。天黑了不好趕路。”
阮朝汐提著竹籃供物,沿著山林小徑走向山坡高處的墳塚所在處,
她短短半個月前剛來祭掃過。香燭和鮮果還在墓前。質地堅硬的黑石墓碑上,依舊是她十二歲時親筆寫下的四個大字:“先妣李氏”。
阮氏很快就要來遷墳。等阿娘的墳塚遷入了阮氏壁,就會更換上新的墓碑,正麵銘刻上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背麵會刻上斐然文采的墓誌銘,出自荀玄微親筆,銘刻記錄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門大姓娘子的生平。
阮朝汐如今長大成人,早已不像小時候那麼天真了。
她阿娘如果是士族娘子出身,荀玄微又何必抹去她的真實生平,杜撰出一個泰山羊氏女。
他多半已經查清楚了她阿娘的身世,阿娘果然不是士族出身。
如果不是士族出身,又跟阿父有了她,極有可能,阿娘向幼年的她隱瞞了人生難堪的一部分。
她或許和阿父並無婚嫁之約,隻是個庶民出身的……侍妾,女婢。
阮朝汐抬手,珍重小心地撫摸著墓碑。觸手冰涼光滑。
她跪倒在墓前,把竹籃裡的供物一件件供奉在墓前,閉上眼,湊近過去,額頭碰觸在冰涼的黑石上。
“阿娘。”她無聲地在心裡祝禱,“他們要給你安排一個假的身份,讓你頂著假姓,將你遷移到阮氏壁,和阿父的衣冠塚合葬了。阿娘,你的在天之靈,究竟是會歡喜,還是會憂懼?”
山風吹過耳側,草木寂靜無聲,陣陣風聲裡似乎裹挾著歎息。
“應該不會歡喜罷。”阮朝汐低低地歎了聲,“墓碑姓氏都改了,也不知以後的供奉,阿娘能不能收到了。”
“當初阿娘帶著隻有幾歲的我,隻憑一雙腳板也從司州走到了豫州。如今我長大了,比起阿娘當初的境遇好了不止百倍。阿娘當年可以,為何如今我不可以。”
“阿娘在天上莫要憂懼,女兒要回司州故鄉了。如果查明阿娘的身世不是什麼泰山羊氏女,我再回來豫州,秉明各方,把墓碑換回阿娘的李氏。”
她放下空竹籃,站起身來,山風呼啦啦吹過她的衣擺,細碎陽光從頭頂枝葉空隙照在她臉頰上,她不覺得冷,隻覺得神清氣爽,下山的腳步越走越快。
“走罷。”她輕盈地跳上牛車。
按照之前的安排,車隊駛下山道,在數裡外的三岔口處改換方向,並不回荀氏壁,而是西北方向的陡峭山道上走。
鐘少白這時得知,阮朝汐所說的“比曆陽城更遠”的去處,竟然是直出豫北,奔赴司州。
這輩子頭一回犯這麼大的事,心裡三分緊張七分刺激,人坐不住牛車,索性換騎了一匹駿馬,跟著阮朝汐車外,矜持地抬手敲了敲車壁,
“十二娘,你這回要去的地方比七娘那次遠多了。等外兄過幾日得了消息,隻怕要寫信去鐘氏壁找我算賬的。”
阮朝汐心裡不是不感激的。她原隻想鐘少白替她遮掩一兩日,沒想到鐘少白人足夠義氣,連鐘氏壁都不回,堅持要護送她去司州。
她隔著車簾真切地道謝,“十二郎高義,阿般銘記在心。”
鐘少白不依不饒地要人道謝,等少女輕柔動聽的道謝聲真的傳進耳裡,他的耳朵卻紅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聲,都忘了車裡的人看不見他,衝著車簾連連擺手,“彆跟我客氣。外兄畢竟不是鐘家人,他最多寫信罵我一頓,奈何不了我其他。我也沒去過司州,正好跟你一同去遊曆一番。”
他隨即興致勃勃地問起,“司州地方可不小。你打算從哪邊走?”
北上司州的路徑,阮朝汐這幾年在心裡早就描摹了千百遍,應答得毫不遲疑。
“豫北。先去豫北,再過兩州交界,西入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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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
暮色天光裡,守候在道邊的車隊安靜無聲,數百匹戰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邁著步子,偶爾傳來幾聲嘶鳴,驚起林中寒鴉片片。
坡頂高處,空曠山風呼啦啦吹來,織金袍袖在風中展開,露出玄色錦袖緣。
霍清川站在荀玄微身側,注視著山腳下的無人山道。
他們昨日午後出塢,一路疾行,路上經過好幾處岔路口,岔道通往中原四野,最後黎明前到達此處山坡,停到現在。已經原地等候了整日了。
他也不知,郎君在這處荒僻山野到底在等待著什麼。
“天色晚了。” 霍清川極謹慎地提醒了一句,“此處荒僻,入夜後恐有狼群。郎君若有離去的打算,現在原路回返,天明時應可以回荀氏壁。”
荀玄微站在暮色裡,視線依舊凝視著山道儘頭,平靜道了句,“再等等。”
烏金墜落,天色徹底黑下去了。
霍清川傳下荀玄微的吩咐,不許點起火把。不許有任何驚擾山林鳥獸的動作。山道邊來回踱步的數百駿馬齊齊上了馬嚼子,數百輕騎陷進暮色黑暗裡,除了馬蹄踐踏地麵發出的沉悶聲響,幾乎和身側的山脈融為一體。
臨近二更天時,山道遠處傳來了一點火光。
有車隊在夜裡疾行,顧忌著兩邊山林可能會出現的猛獸狼群,在夜間點亮了火把。
滾動的車輪聲越來越近了。鐘氏是豫州有名的大族,鐘氏車隊裝備自然精良,火把明晃晃地映照出隨行部曲全身披掛的皮甲和武器,部曲各個精壯,配有長矛腰刀,浩浩蕩蕩有數百眾。尋常山匪和潰兵小隊即使有心劫掠,看到鐘氏車隊的陣勢也會悄然退縮回去。
荀氏和鐘氏交好,霍清川一眼便看出來的是鐘氏車隊。
他輕聲詢問身側之人,“不知車隊出行的是哪位鐘氏郎君。我們可要上前招呼?”
鐘氏車隊已經行近了。
他們並未發現兩側山林黑暗裡蟄伏的數百輕騎。
車隊打著火把,穿過山穀夾道,走到了荀玄微站立的山坡下方。
下方火把的紅光,映亮了山坡上方荀玄微皎如白玉的側臉。
他凝視著下方毫無察覺前行的車隊,此刻的神色看似平靜如常,清幽眸光裡卻仿佛倒映出山坡下的騰騰火把光芒,灼亮得驚人。
在霍清川訝然注視裡,他抬手示意往山坡下某處看,袖緣處以金線描繡的展翅玄鳥圖案在大風中呼啦啦展露出一角。
“霍清川,看那輛牛車。”
霍清川順著手指的方向去看,驀然一驚。“李奕臣!他向來隻跟雲間塢的車……十二娘!莫非十二娘跟在鐘氏車隊裡出行?”
荀玄微往前半步,站在山坡邊緣,視線往下,凝望向車隊中央的某輛牛車。駕車少年郎的濃眉大眼有短暫片刻清晰地映在火光裡。
牛車行進的速度不慢,路過身邊部曲高舉的火把處,車輛很快又陷入前方黑暗山道。
但刹那間的亮光,已經照亮護車家臣的臉。確實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裡倒映出火光。一個瞬間,足以讓他看清楚了。
視線從山道下方收回,千裡平湖的心境驟然泛起漫天巨浪,隻在灼亮眸光裡顯露出一點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