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站在回廊邊,盯著小院的景致出神。
身後傳來白蟬的腳步聲。
白蟬手裡抱一大塊完整的白熊皮,鋪在正對著庭院的長廊木長椅處,服侍她坐下,背後又安置了一枚隱囊,讓她舒服倚著。
她這邊安置妥當,長廊遠處果然有部曲和眾多匠工開始陸續進出。
或許得了叮囑,部曲匠工們並不敢靠近阮朝汐靠坐的這處,而是遠遠地行禮,起身從另一側回廊繞遠路走,進去北麵的後罩房和東邊的廂房耳房。
小院所有的房門都大敞著,之前住在這裡的兩名姬妾也不知去了何處。幾名部曲流水似地抬了裡頭家具出來。
白蟬輕聲告罪,“奴去看一下。十二娘好好休息。”快步過去了。
阮朝汐閒來無事,盯著忙碌進出小院的人們。
幾名健壯部曲來回進出北麵的後罩房,東邊的廂房,動作利落迅速,裡麵的大小物件一律被搬空,就連牆麵上懸掛的書畫也全取走,不到半個時辰,隻留下雪洞般的幾間空屋子,四麵白牆。
幾個匠工開始敲敲打打,很快就把各處的雕花木窗和厚重木門都全部拆卸扛走。
阮朝汐目不轉睛地瞧著,心裡想,這是要把小院全拆了?原地重建個新院子?
拆下門窗不過片刻,令一組木匠扛著早已做好的新門新窗,沿著回廊進來小院,剛刷好的清漆氣味遠遠地傳入鼻下。
依舊是從另一側繞遠路去了拆空的後罩房和廂房,開始敲敲打打地安裝門窗。
日頭從頭頂緩慢偏移,火紅楓葉簌簌落下,飄落在細白沙地上。
銀竹捧著無足短案走近,輕聲細語和她商量,“十二娘可有胃口進食?郎君叮囑奴新做了些清粥,搭配鹹口的醬豆豉,爽滑的魚羹,飯後再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嘔吐。”
阮朝汐接過清粥。眼前無人盯著,她用了幾口,又夾了一筷豆豉,便把碗筷放在身側,繼續盯著人來人往的後罩房和廂房兩處。
門窗裝好,回廊儘頭又轉進來一隊部曲,扛著臥具,坐具,書案,屏風,各式沉重而華貴的屋裡用具,流水似的往幾間屋裡送。
阮朝汐轉頭問銀竹,“二郎君的兩位姬妾應該是住在東邊廂房的吧。怎的連整排的後罩房都拆了?”
銀竹沒有直接應答,而是委婉地說,“郎君吩咐下來,除了房梁青瓦和四堵牆留著,其他都換新的。”
部曲出去,換了一隊仆婦。這回帶進來洗漱銀盆,裝飾玉瓶,珠簾,紗帳,各式繁雜細致的精巧小物,浩浩蕩蕩往各處屋裡送。
天色西斜時,小院裡煥然一新,各處房屋除了頭頂梁瓦和四麵粉牆,果然再沒有一點和之前類似的地方了。
阮朝汐晌午在長廊裡坐下時,完全沒想到,對小院的所謂‘修葺’原來如此乾淨徹底,抹除了荀二郎君暫代塢主五年期間的所有痕跡。
有個預感從白日裡開始,便在心底升騰,越來越強烈。她環視左右。
小院裡各處燭台都點亮,映照得室內暖黃的燈火,等待迎接主人到來。
白蟬過來攙扶她回去。
“天晚起風,十二娘回去歇著,當心著了涼。”
阮朝汐坐了一整日,暈眩的症狀好轉了許多,隻是起身時腳下還有點發軟,在白蟬的攙扶下沿著灰瓦長廊,慢騰騰往書房後門方向走。
她把橫亙心頭的疑問問出了口。
“早晨看到書房裡的布局變了。如今小院又拆了個乾淨。雲間塢裡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二郎君那邊……可是已經離開雲間塢了?”
白蟬出乎意料地回應了她。
“這幾日雲間塢確實有不少變故。十二娘,郎君回來了。”
“二郎君將養身體期間,代理雲間塢之主。孔大醫精心醫治數載,如今二郎君的腿腳養好,準備重新出仕了。雲間塢依舊回歸郎君的看顧之下。”
阮朝汐字字句句地聽著,越聽越驚異。
“荀三兄他……不是正在京城任職麼?據說今年剛兼任了司州刺史的重任。他這次回來豫州,隻是替聖上傳旨……他不回京城了?”
白蟬看她的眼神帶了點異樣。不等阮朝汐想明白那道複雜眼神裡的含義,白蟬已經慣常地低了頭,溫婉回應道:“郎君說,短暫不回京了。”
回到燈火通明的書房處,白蟬扶著她依舊在紫綾羅軟榻處坐下。
整日時間,足夠讓回憶從混沌中蘇醒,她清晰地記起那個混亂的黑夜,荀氏輕騎追在身後,大車疾奔,她準備跳車,正清點著食水,忽然鐘少白大喊一聲“小心!”
大車急停的那一瞬驚心動魄,鐘少白撲過來護住她的身影令她難以忘懷。
眼前似乎又升騰起當時的濃重黑暗了。曠野裡伸手不見五指,視野看不清什麼,隻能聽到箱籠翻倒的沉重聲響,她倒在車板上,矯健而柔韌的少年身軀覆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仿佛被放大了,一聲聲那麼清晰,有箱籠砸到了鐘少白身上,她聽到了他的悶哼。
她又有點暈眩想吐,心頭升起濃烈的不安。
太反常了。怎會昏睡一覺起來,一切都大變樣了呢。
她在出奔豫北的路上撞到了荀玄微的車隊。荀玄微把她從曠野山道帶回雲間塢。
非但沒有落下任何責罰,反倒對她的態度驟然大變,不同於荀氏壁逼婚時的咄咄強硬,又變得極致地溫和體貼,仿佛是她記憶裡的那個人了。
雲間塢的布置也大變了模樣,處處貼合從前的記憶。
那種感覺說不出的詭異。仿佛她一覺蘇醒,抹殺了五年時光,回到五年前的某個清晨,她在書房裡迷迷糊糊起身,塢主已經早起了,側身過來,溫和地與她打招呼。
但五年歲月漫長,怎麼可能抹殺。
她已經長大了。
白蟬告知自己的話,必然得了主上允許。她究竟可以告訴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側擊地詢問白蟬, “跟著我出來的那幾個人呢。白蟬阿姊,你可知道,他們在雲間塢還是回荀氏壁了?”
白蟬拂掃著周圍細塵,輕聲回答,“都跟來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繃緊的心緒總算放鬆了幾分。
隱約有木屐聲響從遠處傳來。
白蟬和阮朝汐同時閉了嘴。白蟬起身肅立,阮朝汐側過身去,視線轉向正門方向。
腳步不疾不徐,從主院庭院方向傳來,登上幾級石階,鴉青色海波紋的廣袖在明亮燈火下下閃過一個邊角。
“白蟬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從門口吩咐下來。
白蟬深深地萬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轉過大屏風時,手裡提了個四四方方的小籠,以黑布覆蓋住,看不出內裡放置了什麼物件。
黑布顯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著小籠,在她的注視裡緩步走近。
“主院四處都在修葺翻新,堆滿塵土碎礫,並無太多地方可以走動。”他把黑布籠子放在阮朝汐麵前。
“這次回豫州,這些籠子也從京城帶回來。我挑了一隻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歡。”
覆蓋小籠的黑布落下,籠子裡的黑白兩色兔兒受驚地豎起粉色長耳,烏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滾圓,和籠子外阮朝汐微微睜大的烏黑眸子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