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撫摸著膝頭的小兔兒。兔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 一副受驚過度的模樣,趴在她膝上動也不動。
黑白分布的罕見毛色,垂下的粉嫩長耳。可愛是極可愛的。
“啊……”手指突然被紮了一下, 她吃痛地縮手。兔兒其他地方的毛柔軟, 沒想到後背上卻有幾撮堅硬的短毛, 仿佛柔軟的鬆針,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燈影晃動,荀玄微俯身過來查看。
“這些都是精選育種下來的兔兒, 後背的毛質極硬,專供閒暇時製幾隻紫毫筆。讓我看看,可紮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燈光下仔細地端詳著。
紮了一下, 所幸並無血跡。
荀玄微放開她柔白的手指。“還好沒有紮破。可以摸摸兔兒的軟耳朵。脖頸處的毛長而柔軟, 摸起來很舒服。”
阮朝汐沒應聲。她喜愛這些兔兒, 但卻不喜歡連自己如何摸兔兒也被人管著。
隨意摸了幾下長耳朵,拿長草逗弄著兔兒的三瓣嘴, 她蜷起手指, 帶著幾分小心, 又去摸後背上的長毛。
或許是籠子裡關久了乍得自由,兔兒竟連逃跑都不會,趴在她膝頭, 呆呆地動也不動, 隻豎起長耳朵, 烏黑眼珠警惕地來回打量。
阮朝汐心裡記掛著從醒來就消失無蹤的幾人。李奕臣駕駛空車衝出重圍, 鐘少白在危急時刻護著她,陸適之和薑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裡慢慢地投喂兔兒長草,眼看室內氣氛和緩, 她斟酌著問起鐘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過鐘少白護送她出奔的意圖不談,隻避重就輕地問, “他一路護送我出行。醒來不見他,可是回鐘氏壁了?”
荀玄微逗弄著兔兒的動作頓了頓,同樣輕描淡寫地回應,“在南苑養傷。”
和白蟬的說辭對上了。
但‘養傷’二字,讓阮朝汐的心裡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雜物箱籠,耳邊的悶哼。
“傷到何處了?”她坐直身,“傷得可嚴重?”
荀玄微並不隱瞞她,長指緩緩撫摸著兔兒脊背處的硬毛,“傷在小腿,人動彈不了,傷勢麼……雖不算輕微,也不算重,還輪不到孔大醫出手。莫聞錚在南苑替他治著。”
銀竹捧來一壺清酒,兩個玉杯。“郎君,酒來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處修繕,滿地碎石,無處落腳。隻有頭頂一輪秋月可入眼。小院那處倒是已經好了,景致尚可一觀。”當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處沒動。
荀玄微說話向來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說一句賞月,前頭不知有什麼事等著她。
她不喜歡被人牽引著走,仿佛撞上蛛網的小蟲四處掙紮,而獵捕者躲在暗處。她更不喜歡含糊曖昧,索性單刀直入,當麵問個乾脆明白,一刀死了也好過自己心裡胡亂猜度,鈍刀子割肉的死法。
阮朝汐摸了摸兔兒的長毛,抓著耳朵放回籠子裡,直截了當地談起那夜的事。
“這次奔走豫北,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要罰也隻需罰我一個。我隻有一句話好說,我和荀九郎性情不投,相差甚遠,他不知我,我不喜他。罰我可以,荀九郎不是我的良人,我不嫁他。”
她打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說出口的一番語直且硬,斬釘截鐵,毫無女子通常的委婉迂回,仿佛武將不披甲就上了戰場,手裡一柄長矛不管不顧地往前紮,不是對方見血就是自己見血,做好了最糟糕的準備。
荀玄微的回應卻出乎她的意料。
既不驚愕,又不嗔怒。接下了她的迎頭直擊,反倒衝她微笑了下。
“你不必多想,此事已經作罷了。你阮家長兄過兩日便會過來,和我當麵詳談此事。”
阮朝汐原本冷冰冰瞧著青石地,直到聽到了‘作罷’兩個字,視線才震驚地抬起。
她擺出破釜沉舟的姿態,荀玄微卻仿佛今日心情極好,隔著小籠撫弄著兔兒,眸光顯出溫柔,唇邊噙著放鬆淺笑,一副極好說話的樣子。
“你不喜他,為了躲避這樁婚事不惜奔了豫北,難道我還能勉強你出嫁?兩姓通婚,為了宗族長久交好,何至於兩邊結成怨偶。在荀氏壁時,我已經和阮郎當麵談過。你既然不喜我家九郎,那這場婚事——就此作罷了。”
第二次從他口中聽到‘作罷’,說得輕鬆暢意,仿佛悔婚是一件小事。
阮朝汐進來時,自以為在小院長廊裡吹夠了風,吹得心裡清醒明白。進了書房後,才坐不過一刻鐘,頭暈目眩的感覺又出現了。
她坐在小榻邊,雙手垂攏,目光往下,盯著籠子裡兔兒粉色的鼻尖,烏亮的眸子對著裡麵溜圓的小眼睛,半天沒說一個字。
籠子鐵門被打開了。荀玄微把兔兒又取出來,提著長耳朵放回她膝頭。
“好了,心事說出來就好。如今可願意隨我去小院裡賞月了?我應諾你一句,隻要能說與你聽的,知無不言。”
阮朝汐帶著重重疑慮迷惑,跟在身後,出了書房,順著長簷回廊進了小院。
月色下的白沙庭院果然有彆樣意境。
銀竹已經鋪好了細簟席,中間放置食案,四把酒壺依次擺放,酒香傳入鼻下。
荀玄微舉杯倒酒,示意阮朝汐坐過去。
阮朝汐整理長裙擺,姿勢極端正筆直,以聆聽教訓的姿態跪坐在對麵的細簟席上。
這種細簟製的坐具她在書房裡坐慣了,沒想到今晚的簟席居然真的隻是薄薄一層竹席,下麵沒有填充棉物。才坐下去,席麵下細小的砂石咯得她膝蓋生疼。她無聲地抽了口氣,強忍著沒動。
荀玄微撩袍坐下,笑睨了一眼過來,“此處除了你我二人,並無旁人,你竟還坐得如此端正?怕沈夫人過來打你手板麼?”
阮朝汐回瞄一眼。對麵坐得隨性,倚著楓樹屈膝而坐,廣袖垂落沙地上。
她默默腹誹,“就算他無禮箕坐,沈夫人自然不敢過來打他手板的……”動了動,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盤膝坐在細簟席上,仔細拍去裙擺的細沙,長裙遮住膝蓋和腿腳。
咯得生疼而不自覺蹙起的眉心舒展開來。
對麵遞來一杯酒。
阮朝汐接在手裡,打量了玉杯大小,普通的二兩杯。“荀三兄,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大好。”說著就要把酒杯放回盤中。
“酒量不好就練起來。”荀玄微靠著楓樹,仰頭飲儘整杯美酒,“哪個生來海量?”
阮朝汐捧著杯,謹慎地啜了一口。
她這幾年其實酒量見長,雲間塢逢年過節時,一輪酒敬下來,喝上十幾二十杯都無妨。
但荀七娘喜歡和她拚酒,她每每拚不過,新年都要喝醉幾次。她今晚入小院是來問事的,格外留意酒量,免得喝酒誤事。
小院裡各處燈火明亮,空屋再無人居住。
一整日不言不語地觀察下來,她心裡積攢的疑惑幾乎可以塞滿一間空屋了。
“二郎君的那兩房姬妾,已經隨二郎君走了麼?”
杯裡的酒苦澀,並不如聞起來那麼好喝,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抱著兔兒,隨意挑了一件和兩人關係都不大的瑣碎事問起。 “在小院住了那麼久,我一麵也未見到。”
荀玄微去望兩邊空屋,同樣隨意地應答,“二兄已經整裝離去。出行車馬未見女子。他那兩位藏嬌的美人……唔,大約是贈人了。”
阮朝汐撫摸兔兒的手一頓。眼神沒藏住情緒,顯露出震撼。
……贈人了?!
荀玄微噙著笑睨她一眼,“有什麼可驚訝的。又不是正經納入門的侍妾,不過是兩個歌姬而已。二兄即將出任豫州刺史,豈能耽於美色。轉贈美姬,攜親信臣屬上任,才是常理。”
阮朝汐心頭的震撼更加劇烈,“二郎君即將出任……豫州刺史?”
坐鎮曆陽城的豫州刺史,不是平盧王那廝麼?
荀玄微在夜風裡悠然飲儘杯中酒。
“你在荀氏壁裡耽擱了不少時日,不清楚外頭的動向。這些時日,我已正式上書辭官,並舉薦平盧王殿下繼任司州刺史。平盧王殿下苦苦挽留,奈何我去意已決,平盧王慨然承諾,若他繼任司州刺史,繼任豫州刺史的人選,他將舉薦我二兄出仕。”
阮朝汐:“……”
他對曆陽城裡那位平盧王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次隨七娘偷偷出行,在曆陽城外窺得的毒蛇出窟般的狠辣形貌。
如今不過一個月時日,怎的聽起來,竟像是關係極佳的一對好友了?!
阮朝汐瞠目無言。烏亮的眸子在夜色裡微微睜大。
楓葉被夜風垂落,晃悠悠飄落她肩頭。她抱著兔兒。兔兒偶爾動一下粉色耳朵,她以白皙指尖輕柔梳理著兔兒長毛。落在荀玄微眼裡,格外乖巧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