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 53 章 曆陽聞鼙鼓(二十)……(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617 字 4個月前

仿佛春風拂過千頃大湖,心弦微微撥動,他抬手揭下她發間的紅楓葉,又溫存地替她捋順被風吹亂的額發,撥弄正了烏發間的玉簪。

“這世間本無絕對之事。對錯不絕對,好壞也不絕對。籌謀得當,所謂‘壞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進退失據,所謂‘好人’也能招致滅族大禍。阿般,莫要被簡單的對錯黑白蒙蔽了雙眼。”

阮朝汐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膝頭動也不動的兔兒,思索著。

時辰耽擱得太久,膝頭的兔兒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謹慎地移動幾下,見抱著它的人毫無反應,大著膽子往地上躥。

阮朝汐手一鬆,兔兒蹦蹦跳跳地穿過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歡快的小腳印,不知躲哪處去了。

“哎呀。”她懊惱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側的郎君噙著淺淡笑意抬手一攔,“窮寇莫追。隨它去罷。”

他倒滿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細倒滿阮朝汐隻喝了兩口的玉杯。“你不問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為何突然辭官?”

阮朝汐心裡疑慮重重,謹慎地回答,“早就想問了。不知該不該問。”

“早於你說過,你隻管問。隻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應答。”

“為何要辭官呢。五年時日,平步青雲,不是件容易的事。楊先生時常說,荀三兄在京城升遷太快,走得是一條險路。時刻謹慎小心,一不留神便會招致災禍。”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裡隻有天子一人,雖然得了天子信重,卻得罪了眾多各方勢力,而所謂天子信重也並非恒久不變,自然是一條險路。”

阮朝汐聽著,眼前仿佛出現了一條陡峭山道。荊棘密布,通往懸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條青雲之路,為何又要辭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戀故土,留戀故人。”

“……” 阮朝汐邊喝著苦酒邊觀察他神色。 “當真?聽著不像是真話。”

“牽連甚廣,自然不可能對你全盤托出,但也不算是連篇假話。自己想。”

荀玄微懷念地抬頭,仰望頭頂星野清輝, “京城燈火繁盛,五年不見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話裡幾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傷懷的情緒不會作假。五年京城不歸,他確實是懷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聲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給自己斟酒時,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壺,“阿般換個壺試試,我從京城帶來了四種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試了第二把壺裡的酒。先苦,再酸澀,兩種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強能喝。

她每種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難喝,後勁還大,兩杯下去,臉上就漸漸起了熱意,眾多繁雜念頭亂糟糟的橫亙心頭。

她動了動,倚著隱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枕著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邊備用的隱囊推了過來。阮朝汐接來倚靠著。

蹦蹦跳跳的兔兒並未遠去,謹慎地躲在白色石頭後麵,露出圓滾滾的尾巴。

“荀三兄以後要把這處小院用作養兔兒麼?”她盯著兔兒尾巴,隨口問了句。

荀玄微唇邊的笑意深了些,傾身過來,給阮朝汐麵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種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舉杯遞給她,溫和地與她說,“你阮家長兄兩年前迎娶了新婦。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業的年紀。你當真以為我會在這小院裡養一輩子的兔兒?”

阮朝汐沒想到他會說得如此直白。

她已經不小了,聽說了許多高門大戶裡的後院陰私事。但她還是難以想象麵前溫雅清逸的郎君,以後會在這處清靜小院裡蓄養姬妾的場麵。

她有些難堪地避開了對麵的視線,輕聲說,“是我思慮不周。”

“不過,阿般說得倒也沒錯。”荀玄微舉杯敬她,若無其事地說,“以後是打算在西邊耳房裡養兔兒。”

阮朝汐:“……”

她一抬頭,迎麵的視線裡帶著不明顯的笑意,一時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開玩笑。

“開個玩笑,莫惱。”麵前斟滿的酒杯遞來。“嘗嘗看,這杯是京城帶回來的宮廷禦酒。豫州不常見。”

阮朝汐嘗了口宮廷禦酒。滋味辛烈得難以形容。

她一下轉過頭去,讓夜風吹過熱意蒸騰的暈紅麵頰,“辣。”

“京城的美酒,確實比豫州本地產酒要辛辣幾分。後勁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舉杯和她的玉杯輕輕一碰,自己啜飲了整杯。

“京城魚龍混雜,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軍功封爵的寒門新貴。更有許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強,泥沙俱下。就比如宮宴飲酒,各種各樣的美酒都會擺上席麵,既要能賞鑒清酒,亦要能賞鑒濁酒。一兩杯不習慣,多喝幾杯總能習慣了。”

他又拿過最遠的酒壺,給兩人杯裡斟滿,“再試試這種。”

阮朝汐謹慎地放在秀氣鼻下聞了聞,飲了一小口。眉心終於舒展開來,“這杯酒好喝。”

“這是梅酒。以青梅子發酵入酒,清淺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種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後勁頗足。不常飲酒的女眷,喝梅酒時放鬆心神,多飲幾杯,反倒容易醉。”

這幾句話他慢悠悠說的,阮朝汐聽到時已經晚了。

三四種酒混著喝,又接連喝了兩杯後勁頗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隱囊上,身子漸漸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臉頰側枕著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覺。

身側坐的人傾身靠近過來,觀察她此刻的神態,是否當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時的避忌,抬頭仰視回望。

“這麼多年,酒量竟未長進多少?”他莞爾,替她把寬大衣袖攏起,遮蓋住潔白的手臂。 “以後少不了應酬酒宴。酒量須得練起來。”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還聽得見他說話。

“不喜歡喝酒。”她嫌棄地呢喃,“剛才喝的幾種,除了最後梅酒,其他的都難喝。”

醉後身子發熱,她伏身在隱囊上,翻來覆去,才攏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囈語。

荀玄微坐在對麵,確定她醉了,自顧自地解開了衣襟,原本就鬆散的衣袍在風裡展開。酒意積攢的熱氣隨風散去,隨意地背靠楓樹,又繼續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烏亮的眼半開半闔著,定在他散開的衣襟處,似乎對他在戶外敞開衣袍的動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養出來的,外頭那些烏糟事都不讓你聽聞,把一個避亂的雲間塢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連發冠也除了,烏黑長發垂落,玉色的修長手指握杯,在簌簌落葉的楓樹下喝酒。

“阿般可聽說過一句話,從容為高妙,放蕩為達士[1]?”

阮朝汐眼前霧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邊的清冽嗓音似遠似近地傳來。

“時局動蕩,難求善終。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隻求今夕歡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蕩,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經困倦地閉了眼。濃長睫毛闔攏,睡顏安靜恬然,動人心魄的容色毫無掩飾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膚映出一圈朦朧淺光。

有人俯身過來,替她摘下肩頭的紅楓葉。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寬大衣袖攏起,遮蓋住潔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臉頰沾上的露水。“該長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帶來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溫和的梅酒卻是後勁最足的,她多喝了兩杯梅酒,竟沒能撐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後一個印象,天邊朦朧月色,楓葉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裡的夜景確實極美。

視野裡出現模糊的影子。月下郎君解開了衣襟,散開發冠,清雅如鬆鶴的人在夜色小院裡仿佛換了個人,現出罕見的風流浪蕩模樣。

她倚在郎君的膝頭,喃喃地抱怨著京城的酒難喝,隻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讓她先喝苦酒,澀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後才肯給她喝。

郎君低頭看她,清幽眸光裡帶了笑意。溫熱的指腹沾了點梅酒,拂過她唇邊。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夢重入輪回。

她陷入了古怪的夢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