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 61 章 曆陽聞鼙鼓(二十七)……(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976 字 5個月前

“今日怎麼心情這麼好。”荀玄微在深秋陽光下停步,仔細打量幾眼,露出清淺笑意,和她並肩穿過錦鯉池邊。“剛才見你和霍清川說話?”

阮朝汐把卷起的名冊在他麵前晃了晃。

“攔了霍大兄,問他裡頭寫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冊錄的都是真的,豫州風氣清正的門第實在不多。有些家族兒郎怎能浪蕩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攜妓子公然登山出遊——”

荀玄微輕笑出聲,抬手攔住她後麵的半截話,“這些話不妥當。女兒家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身側跟隨護衛的燕斬辰聽到不對,早躲去了旁邊。

阮朝汐便把卷軸背在手後,跟隨頎長身影走過梧桐樹。“霍大兄也說了差不多的話,繞來繞去,反正不直說。”

荀玄微拂去肩頭的落葉,淡然應她,“都是詳實記載。千真萬確。豫州風氣清正的門第確實不太多。”

阮朝汐跟隨在他身側,走上幾級台階,把卷軸衝身後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罷。

“鐘家呢。鐘家的門第風氣,可像記載裡那般清正?當真是男子四十膝下無子才可納妾?當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來一眼,“是你自己問的?還是七娘要你問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麵前了?”

阮朝汐沒應是,也沒否認。

正好走上了幾級台階,要進書房時,荀鶯初的隨身女婢低頭迎上,“奴有急事回稟三郎君——”

荀玄微腳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裡出來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說幾句夜話並無大礙。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蟬掀開了簾子。

阮朝汐捧著清茶坐在對麵,心不在焉地啜口茶。雲間塢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盤,裡頭大小事,隻怕都瞞不過他。

她起身抱了兔兒出來,隨意喂了把草。

要好好地隱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側擊。

從人嘴裡套話的本領,她眼裡看多了,耳邊聽多了,總能學會一些。

她順著剛才的話頭說,“鐘家的門風確實是七娘托我問的。荀三兄和我說過了,我隻管問,隻要你能答的,都應答我。”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錯,說話語氣比平日親昵些,對麵的郎君聽著,眼裡帶了笑意。

他果然極溫和地回應, “不錯,隻要我能答的,我都應答你。鐘氏的門風確實是豫州最為清正的幾家。荀氏和鐘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們的家風清正,兒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罷,莫讓她擔心了。鐘十郎很不錯。”

“這個是我代七娘問的。至於我自己也有疑問。我想問……和九郎的婚事,究竟為什麼輕易作罷。荀三兄的說辭是兩家結親,不願結仇。但我聽到幾句流言蜚語,說……”

阮朝汐低了頭,不動聲色地自嘲了句,“因為是我的門第不夠,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輕易作罷。”

荀玄微鎮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於智者。你是女兒家,雖然是分支女,依舊出自阮氏門楣。不像男兒郎以後要議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門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並不差,何必自棄。”

阮朝汐垂眼,“縱然我父親是阮氏士族,但我母親……”

“你母親的墳塚已經遷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釋,“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門第顯貴。”

阮朝汐挪開視線,目光不對視,不給對方任何一個窺探內心的可能。她的聲音更軟更輕,聽起來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親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溫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還有幾人知?你不說,我不說,有誰會說。”

話說到這裡,就該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問了一句。“我母親到底是什麼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賤口?”

對麵遞過來一個眼神。那道眼神裡帶著明顯的不讚同。荀玄微起身去了書架邊,取出一本竹簡裝訂的前朝古籍,一本《漢書》。《漢書》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閱起竹簡。

委婉無聲的拒絕。阮朝汐知道,自己的問題,必然得不到回應了。

她想了想,換了個少見的方式,

她默默無語地在對麵坐了一會兒,往書案上沮喪一趴。

動靜不小,對麵的郎君被驚動了,視線帶著詫異,在她賭氣般趴著的纖細背影轉過一圈。他把書簡放下。“怎麼了。”

阮朝汐將稱呼裡的“荀”字也去了,人賭氣趴著,語氣帶著柔軟的懇求。

“原本是不該多問的。但一來,這件事在阿般的心裡橫亙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來,”

在荀玄微的注視下,她側身摸過名冊卷軸,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為動作遲疑,而格外顯出幾分羞赧。

“這書卷裡記錄的郎君,出身各個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脈的。我每個都選得?昨日七娘來和我說,我才知道,原來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親……”

荀玄微莞爾,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彆拐彎抹角地想法子問了。可以與你說的早和你說了,不能說的,我自不會與你提。你母親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雖說比潁川陳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門第。阿般,你實不必自棄。”

阮朝汐垂眼盯著地。

她父親是分支出身,明麵上的母族比潁川陳氏還低一等。

對麵這位,連潁川陳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棄陳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裡,豈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麵上不顯什麼,她抿著嘴,顯露出被安撫的喜悅模樣,捧著卷軸回去坐下。

心裡隻覺得好笑,好笑裡又有點荒謬。

一邊品評門第,將名門望族也評出了一等二等,總要分出個高低,一邊又寬慰她“不必自棄”。

言語勸的是她,顯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處,喜愛誰。親近誰,不喜誰、冷落誰,看的從不是人的出身門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這般的高門優渥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極為看重門第,以門第取人的。

溫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無懈可擊的言辭裡,他的真實內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親出於旁支,母親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葉逗弄著籠裡的兔兒。昨夜七娘過來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靜地等待詢問。

對麵的郎君將排列錯漏的竹簡拆下幾支,放置在書案上,果然問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過來,你給她看名冊了?胡鬨。她已經定下鐘家,看了也無用。”

“隻著重看了鐘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沒有對名冊生出疑問?”

阮朝汐緩緩摸著兔兒的長毛,這句話意圖問什麼。

啊,他不知那頁已經被塗黑了。家裡在議親,他的生平出現在名冊裡,如果被七娘見了,確實會生出疑問的。

“什麼疑問。”阮朝汐歪了下頭,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鐘十郎,鐘十一郎,她說陳五郎貌陋,才跳過去那頁,我就被她罵了。後來就不看了。”

“你怎會被她罵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裡挑揀的動作,“說了些什麼。”

“昨晚七娘說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來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還覺得奇怪,難葉山出遊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紀更大的六娘卻未去。”

荀玄微手握著一支錯位的竹簡,古籍裝訂錯漏太多,簡直無處下手,皺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兒的動作頓了頓。

她很快補了一把青竹葉,繼續若無其事地喂起兔兒。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著名冊和七娘一起閱看,隨口問起她家尚未出閣的六娘和八娘,名冊裡可有合適的,被七娘罵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檢索竹簡的動作。

“我讓沈夫人莫和你多說烏糟事,她怎麼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紙一般?八娘為妾生庶女,需得多備嫁妝,從門第低微的末等士族裡挑選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們和七娘放在一處問,豈不是辱沒了七娘。難怪七娘罵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為庶,婢生為孽。一個要從末等士族門第裡選夫婿,一個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漸沉到了深潭底,麵上反而衝麵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淺笑眸光動人。

“昨夜還聽七娘說……”她趴在案上,帶出明晃晃的試探,柔白的手指隨意撥弄竹簡。

“聽說三兄連著四五場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門第幾乎都相遍了。人稱玉人的陳家六娘,門第才貌冠絕豫州的鐘家四娘,還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麼樣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試探太過明顯,幾乎算是明問了,荀玄微睨過來一眼,眸光裡帶出隱約笑意。

“一場都未去。” 他翻過一篇書簡,慢悠悠地道, “那幾個也配稱冠絕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絕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過頭,枕著手肘趴在案上,手裡的竹葉逗弄著兔兒。心裡寒意越來越濃重。

當真是眼高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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