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 61 章 曆陽聞鼙鼓(二十七)……(1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1976 字 4個月前

荀鶯初走前悄聲說話。

“我和鐘十二脾性不投。我說往東, 他偏往西。我們見麵好話都說不上三句就要吵嘴。如果中間沒有你調和著,我和他早不見麵了。”

“但是十二娘,你不同。你溫和沉靜, 我看十二郎和你慣常能說到一處去,他不肯聽我講話, 倒是能聽你的。你剛才又稱讚十二郎為人重情義——”

不等她說完,阮朝汐隨手撿起筆山上的一支細筆, 往荀鶯初額頭上不輕不重敲了一記, 起身開門。

“都快四更天了。趁天黑著,趕緊回屋歇著去。”

耳房方向的門簾細微地顫動。白蟬在隔壁悄無聲息地睡下了。

阮朝汐心想,她們在窗邊耳語,耳房那裡能聽到多少。白蟬和她親厚,但荀玄微是她的主上,她會不會原封不動地回稟上去。

燈吹滅了。阮朝汐躺在黑暗裡,對麵牆上掛著的琴影若隱若現。

鐘少白、鶯初和她三個一起長大。每年酷暑時節, 必定要過來山間涼爽的雲間塢過兩三個月, 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十二郎的性格確實不夠好。衝動易怒, 做事欠缺思慮。靜不下心來讀書,以至於才華平平, 和年歲出身都差不多的荀九郎在一處被鄉郡裡清議,一個被捧到了天上,一個被踩到了地下。

但人就是這樣, 天下完美無缺之人有幾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誰不是七情六欲, 喜怒愛憎俱全。

衝動易怒,年少熱血。

做事欠缺思慮,千裡一諾送行。

阮朝汐看人, 確實不怎麼看文采卓然,看的是人品。

她自己重情義,看人的人品裡也極重情義。

阮朝汐在漆黑的深夜裡,睜眼盯著白牆,想事,想人,想荀鶯初半夜石破天驚的那句“他倒是樁樁件件符合”。

人和人當真不同。七娘那麼清淺直率的性子,居然想找個類似荀玄微性情、年長五六歲,體貼包容的夫君。

她難道就沒想過,被人一眼窺破內心,當做小孩兒無理取鬨,不和她計較,才會對她體貼包容。

阮朝汐自己多思而敏銳,極不喜歡被人窺心,但荀玄微偏喜歡旁敲側擊地詢問她心裡想什麼。

有時嘴裡不慎露出幾句,就被揣摩去了當時的所思所想,那感覺仿佛小獸被迫攤開柔軟肚皮,在日光下露出隱藏不想見人之處,滋味實在不好受。

衾被蒙頭的黑暗裡,阮朝汐心裡默默地想著。

如果有個心思清淺直率的夫君,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氣什麼,高興什麼,少了許多揣摩煩心,雙方直來直往,應該能琴瑟和鳴吧……

抿緊的唇角不知不覺展開幾分。阮朝汐把衾被蓋在頭上,在黑暗裡閉目睡去。

———

天光大亮時分。窗外傳來了喜鵲鳴叫。臥榻裡酣睡的少女迷迷糊糊翻了個身。

似乎有人碎步過來探查,又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出去。

書房裡傳來模模糊糊的低聲議論,“……還在睡著……”

“……七娘那邊也未起身……”

“……昨夜太胡鬨了……”

阮朝汐困倦得睜不開眼。

窸窸窣窣的動靜,是白蟬和銀竹打掃書房的細微聲響。她們兩個說得來,偶爾邊灑掃時閒聊幾句,多數是銀竹說,白蟬聽著。

模模糊糊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未相中陳家也就罷了,潁川陳氏門第原本就差一等……鐘氏和荀氏門第相當,鐘氏的相看宴,郎君怎麼也……”

“……郎君要尋的娘子,豈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鐘氏四娘我見過,實話說,性情太驕縱了些,或許因為這個緣故……”

“……聽昨日跟著七娘過來的春暉說,大夫人要往袞州那邊的大族尋了……”

“……那裡頭這位怎麼辦……”

阮朝汐在紫綾臥榻裡睜開了眼。

“……噓。莫吵醒了裡頭這位……說起來是郎君看顧著長大的,這份從小到大的情誼世間難尋……除了分支出身差了些,其他處處都好……”

“……偏這出身貴賤,爺娘是誰,都是天生注定,差一等就是差一等,再也改不了的……”

“……裡頭這位畢竟是阮家小娘子,再差能差到哪裡去……想想小院裡被扛出去的那兩個……”

“……唉……”

私下的交談悄悄地終止了,室內重新恢複了寂靜。

阮朝汐睜著眼,聽著耳邊重新響起的細微擦洗聲。

————

“霍大兄!”

阮朝汐匆匆洗漱完畢,一路小跑下了長廊,攔住正穿過庭院的霍清川。

“我有事想……想問霍大兄。”她喘著氣說,“這邊不方便說話,沿著長廊一邊走一邊說。”

霍清川的視線轉去旁邊。他奉命接連做了幾件事,如今心懷愧疚,不敢直視她,放緩腳步跟隨在身後。“十二娘請問。”

“看這個。”阮朝汐找了處僻靜地,直接拉開卷軸,展示出塗黑的一頁。

霍清川身為編纂之人,一看前後位置就明白被塗黑的是哪位生平,吃驚地立定,瞠目片刻,一跺腳。

“這……你怎的把這頁給塗了!”

從他的表情動作,阮朝汐已經得到一半的答案。現在嘴裡要問的就是另一半了。

“我以為霍大兄疲累不堪,編纂出了疏漏……”

她慢慢把書卷卷起,“怕霍大兄受責罰,半夜拿墨塗黑了。早上在書房裡看見了霍大兄,趕過來提醒一聲,今日若疲累了便早些休息。看霍大兄的意思……難道我塗黑的那頁,不是疏漏?”

霍清川果然露出躊躇的眼神,欲言又止。

阮朝汐偏了下頭。她站在長廊圍欄邊,細碎的陽光映照下來,頭上簪著的牡丹金簪光芒耀眼。

簪尾金光閃過眼底,霍清川的瞳孔細微收縮,視線轉向旁邊,又露出了痛悔的神色。

“十二娘……唉,阿般,我如何與你說。”霍清川歎息著。

“這個給我。”他抬手點了點卷軸,“我連夜做個新的來,把塗黑的那頁補回去。”

阮朝汐抱著不給他。

“霍大兄先說清楚,為何那頁會出現在卷軸裡。”

霍清川人雖站著不動,表情卻顯露出激烈的掙紮,最後隱晦地提點了一句。

“既然郎君吩咐下來,把這頁添補進名冊。其他的人選……你都不必看看了。”

阮朝汐心裡一沉,手一鬆,卷軸被霍清川拿走。他對著塗黑的那頁搖搖頭,收起夾在腋下。

走出幾步,想起什麼似的,回身鄭重問了句。

“從前我叫你把過去的鄉野過往俱都忘了。你可曾當真全忘了?”

阮朝汐站在細碎秋陽下,直視著對麵的藍袍青年。

霍清川此刻顯露出真切關懷,不再是個麵目模糊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贈她冰花,贈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實話。“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開來。

“從前是我太過淺薄了。阿般,你不曾忘舊事很好。你需牢牢記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給予的。不管你身上掛哪家的玉佩,不論你稱呼“塢主”“郎君”還是“荀三兄”,內裡並無不同。總之,莫要忘本。無論郎君吩咐你做什麼,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著地上的青石地,不應聲。

霍清川著急起來,還要再說,院門外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熟悉的清脆木屐聲響。部曲們護衛著荀玄微從前院回來了。

霍清川惦記著塗黑的書卷,匆忙夾著卷軸要避讓開,阮朝汐伸手攔下。

“名冊我還要用。不必麻煩你換新了。莫擔憂,荀三兄不會打開看裡麵的。”

在霍清川震驚的神色裡,她捧著那卷塗黑的名冊,光明正大走到庭院裡,迎上前去。

“荀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