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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愛國詩】辛棄疾

王富貴搶過那個藍布碎花的繈褓時,小院內的所有人同時臉色驟變。

一直留意著百姓表情的知府沒有錯過這一幕,他幾乎瞬間相信了王富貴的話。知府抬手把灰色繈褓像是丟垃圾般扔給王富貴,隨即顫抖著手就去抱小辛棄疾。

辛棄疾已經醒了,他不哭不鬨,隻是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知府,明明才是個兩月大的孩子,但知府愣是覺得自己從那雙眼睛裡看出了沉穩與智慧。

“小小年紀,與眾不同,這才是辛棄疾!”知府一口咬定。

得到辛棄疾的知府激動得渾身哆嗦,連帶著抱著繈褓的手臂也微微發顫。他數次深呼吸,試圖控製住臉上眉飛色舞的表情,但一想到懷裡的孩子身價,知府那一張老臉就笑得像是朵盛開的金菊,每個褶皺裡都閃著元寶的光芒。

見王富貴已經把灰色繈褓丟給了百姓,知府小心翼翼地將辛棄疾安置到王富貴的臂彎裡,他來回調整著辛棄疾繈褓的姿勢,末了,對王富貴鄭重囑咐:“富貴,抱緊!抱穩!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讓這孩子傷到一根毫毛!”

聽到“你死了”這三個字,王富貴臉皮控製不住地一抽,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立刻把頭點得如同搗蒜。知府滿意地轉身,卻沒看到王富貴盯著他後背的眼神瞬間變得陰狠。

知府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走得襟飄帶舞,得意洋洋地向外走去。

就在眾人以為這行人就要離開之際,知府向大門走了幾步,突然再次停步。他無視百姓們臉上或憎恨或悲痛的表情,目光流連在那些顏色各異的繈褓之間。

不知想到什麼,知府笑容一頓,眉頭緩緩皺起。

“老、老爺,怎麼了?”王富貴不解地上前。

被聲音驚醒,知府突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王富貴。

王富貴嚇了一跳,他抱著辛棄疾的手不由一緊。他麵上笑容不變,但冷汗卻濕潤了鬢發:“老、老爺,有何吩咐?”

“你確定這就是辛棄疾?”知府盯著王富貴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他像是一條進攻時的毒蛇,嘶嘶逼問:“你確定,萬無一失?”

王富貴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老、老爺,小人之前是找那阿嬤打聽的。她不知道小人是您的人,當時肯定說的是真話!更、更何況,您也看到剛才百姓的反應了,若不是辛棄疾,他們怎麼會這麼緊張,小人覺得……”

“本官隻問你一句,你能保證嗎?”

王富貴愣愣和知府對視幾秒,突然品出了一絲意思——老爺這是在懷疑他?!

那一刻,王富貴心裡百味雜陳。

王富貴跟在知府身邊已經快十年了。期間,他替知府做了很多臟活累活,甚至還有很多上不了台麵的黑活,而知府也予以他相應的回報,將他從平平無奇的打雜小吏提拔至如今的知府親信。

他對知府忠心耿耿。即便在來路上,知府曾拿王富貴老娘的性命和兒子的前途威脅他寫折子,但王富貴依舊一絲不苟地完成了知府的任務,甚至在知府為難之際,主動找到那個藍布碎花繈褓獻給知府。

可他的忠心換來了什麼?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儘,良弓藏。

王富貴的心頭驀地湧上一股酸澀的悲哀。但與此同時,他又怪異地感到一陣輕鬆:一些猶豫和糾結如潮水般褪去,到時要謝謝知府幫他做出決定。

在知府的視角裡,隻見王富貴溫順地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巴,乾澀地回應:“小人……不敢保證。”

知府響亮地冷哼一聲,噴氣的鼻音顯得話語格外輕蔑:“本官就知道是這樣!”

他不耐煩地揮手,示意王富貴滾遠點。王富貴沉默地抱著辛棄疾緩緩退到一旁,他盯著知府的背影,心裡不知在想什麼,眼底聚起烏雲般的殺意。

就在此刻,王富貴懷裡的辛棄疾砸吧了一下嘴。約莫是有些餓了,孩子啊啊叫著。這聲音並不大,但對院落裡都是剛為人父母的,對嬰兒饑餓時的呼喚再敏感不過,當下就有幾人看了過來。

王富貴拍了拍繈褓,他目光掃過那幾個神色不一的漢人父母,最終對上了辛棄疾祖父——辛讚的目光。

如雷電貫穿烏雲,殺意如暴雨落下。

而知府對此一無所知,他還在慢悠悠地回身打量眾人,眯縫的眼睛精光四射。

知府的目光從百姓們滿臉防備的臉上劃過,他隔空指向他們懷裡的繈褓,晃著手指挨個點過去:“這是辛棄疾,這也是辛棄疾,這個還是辛棄疾……小小院子,竟有這麼多辛棄疾,妙,實在妙!”

說著說著,知府居然笑出了聲。聽到笑聲,眾人越發緊張,幾條護著繈褓的臂膀不由收緊。

知府笑罷,陡然冷了臉色,眼神如匕首般從嬰兒們的臉頰上剜過,陰惻惻道:“既然都是辛棄疾,那我這父母官這次就大發慈悲一次,將他們全都帶回官府保護照料。”

不待這些嬰兒的父母作出反應,知府用女真語大聲吩咐金兵上前搶奪繈褓。他麵色冰寒,殺意凜然,看架勢,儼然是寧可錯殺一千假的“辛棄疾”,也絕不放過真的那個。

金兵獰笑著大步上前。

百姓們本能地不想與金兵有所衝突,婦女們抱著孩子不斷往後退去,男人們則擋在妻兒的麵前,試圖為家人爭取一些逃跑的時間。隻是大門被知府堵得嚴嚴實實,整個小院完全封閉,金兵搶奪孩子,猶如甕中捉鱉般輕而易舉。幾息之間,就有女人被搶走孩子,小院裡頓時響起一片淒厲的哭喊。

金人們笑容得意,肆無忌憚。在他們的一貫認知中,漢人就是柔弱可欺的羔羊,他們溫順怯懦,任勞任怨,講話時永遠小心翼翼地低著頭,麵上刻著一成不變的怯懦討好。

而金人,他們是高貴的牧羊人,天生就是漢人的主子,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他們隻要對這些羔羊稍加斥責,甚至不用揚起馬鞭抽打,這些漢人就會雙腿一軟,跪地乞討。

但這一次,他們想錯了。

為了保護幼崽,再柔弱的動物都會和天敵殊死一搏,更何況,金兵們麵對的不是真正的四角羊,而是一群做慣粗活、擁有著健碩肌肉的漢人呢?

家仇國恨、奪子之痛……屍山血海的衝突和伏低做小的怨恨化作沸騰在血脈裡的憤怒,一股腦兒地衝上頭頂,當金人伸手去搶自家孩子時,一個漢子突然爆發——

他怒吼一聲,如被激怒的鬥牛般衝向金人,以手為拳,惡狠狠將其撲倒在地,照著金人高高的顴骨,揚起沙包大的拳頭就一頓狠揍。

金兵吃了一驚,像是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漢人賤民暴打,一時之間竟沒回神。直到臉上挨了好幾拳,火辣辣的疼痛才喚回他的理智,他眉頭一壓,眼神瞬間凶惡,摸向自己腰腹的佩刀……

“不準用刀,不準用刀!彆傷了孩子!”知府當即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金兵咬牙收回手,隻能用雙拳招架漢子的攻擊。可他在官衙裡養尊處優已久,去哪裡都是拿著大刀賣弄威風,武藝早已生疏。雖然個頭比漢子更高,但兩人的肌肉可不是一個量級,更何況漢子每天要背著幾十斤重的農具下地乾活,光憑肉搏,金兵哪是漢子的對手,不過幾個來回就被扭著胳膊摁在地上暴揍,像條蛆蟲般在蒲扇大的手掌下翻滾。

金兵先是用女真語磕磕絆絆地討饒,漢子充耳不聞,拳如雨下。又挨了幾拳之後,金兵暴露本性,再次破口大罵。嘰哩哇啦的女真語混雜著尖叫,大意無非是要殺掉漢人全家、殺光這群漢族賤民。

漢子聽不懂女真語,卻也能從語氣中感知金兵的不懷好意。他麵上神色不變,隻是將痛毆金兵腹部的拳頭,轉而對準了他的那張臭嘴。不過幾個起落,就聽得駭人的牙門鬆動之聲,隨著幾顆牙齒被噴在塵地裡,金兵淒厲地哀嚎一聲,轉而用模糊不清的女真語向同伴求救。

可他的同伴也自顧不暇。

院子裡金兵數量本就遠遠少於漢人,更何況他們這次招惹的可是一群暴怒的漢人父母。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這是一群被激起了血性的農民。

知府隻覺得發愣了片刻,再回神時,小院裡的局勢已然變得一麵倒:金兵們倒在地上哎喲交換,捂臉的捂臉、抱頭的抱頭,像是一群被裝進籠子的老鼠,惶恐不安地在漢人腳下爬來爬去,而那些原本怯懦的漢人們,此刻手拿著從金兵那兒奪來的大砍刀,各個眼神不善。

知府頓覺不好,腳掌不由自主地向大門外挪去。

可才退了幾步,屁股上傳來一陣巨力。毫無防備之下,知府當即摔了個狗啃屎。彆說膝蓋胸脯肩膀摔得陣陣生疼,知府剛抬起勃然大怒的臉龐,就聽得身後一句冰冷刺骨的“殺了他”,頓時如被捏住了七竅的蛇,直挺挺地頓在了泥地裡。

眾人也被這變故嚇了一跳,不明白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富、富貴?”知府偷摸著回頭,看清身後人正臉的那刹,他不可置信地大叫出聲:“你竟敢背叛本官?”

是了,那一句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殺了他”,正是出自於王富貴之口。聽到知府的質問,王富貴一邊拍打著辛棄疾的繈褓,一邊鎮定自若地衝著警惕的眾人微笑點頭:“我王富貴,是站在你們這邊的!聽我的,你們要是想活,今天就彆放這狗官活著回去!”

滿院子的漢人,沒有一個人出聲接話。他們冷冷望著王富貴,所有人的眼神中,依舊充滿著懷疑和敵視。

見狀,王富貴主動向辛讚走去。當著眾人的麵,笑眯眯地把懷中繈褓妥當地安置在了辛讚的臂彎中:“辛大人,我們可是商量好的。”王富貴給辛棄疾掖了掖繈褓,又拍了拍辛讚的手背:“這是我的誠意。”

見辛讚沉默不語,王富貴自以為辛讚這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無所顧慮地轉過身,重新走到知府身旁,當著眾人的麵,一腳踩到了知府的肩膀上,將他的腦袋生生踩進汙泥裡。

“鄉親們,大家聽我說,”王富貴清了清嗓子,熟練地換了一張義憤填膺的麵孔。他指著在他腳下掙紮不休的知府,顫抖著聲音道:“想必大家都以為我王富貴是這狗官的走狗吧?”

眾人冷眼旁觀,並不搭腔。

王富貴也沒覺尷尬,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是,我王富貴,過往雖然替這狗官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兒,但大夥兒不知道,是這狗官拿我八十歲的老娘和我那在章丘當值的兒子威脅我,逼我給他乾臟活!”

知府劇烈地掙紮起來,拚命抬起頭:“你放——”

“我也是漢人,我也是漢家的男兒,又怎會不知民族大義,怎會不知為國儘忠?隻可恨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王富貴把胸膛拍得邦邦響,同時又一腳踩到了知府的腦袋上,把他重新摁進泥裡,堵住了他的嘴。

王富貴涕淚俱下,哽咽著道:“當我聽到仙人說辛棄疾就在我城,我就知道,我為國儘忠的機會來了——我一定要從這狗官手裡保住辛棄疾,一定要為我大宋保住民族英雄!我王富貴,臥薪嘗膽,等的就是這一天!”

知府掙紮得越發劇烈,那一身肥膘抖得如地動山搖,直讓王富貴累得氣喘籲籲。王富貴咬牙暗暗加大力度,語速越來越快:“總而言之,這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這都是我為了保護辛棄疾的策謀。”

“這次來找辛棄疾,我特意讓這狗官帶了一隊聽不懂漢話的金兵,就是為了防止他們泄露了我和鄉親們的商議!你們聽我的,把這狗官和這群金兵都就地殺了——如今官衙之中,正好有人在與這狗官爭權,等我回去,我就說這狗官與金兵起了衝突,那位大人少了個對頭,定會樂意替我們遮掩。”

眾人琢磨著,覺得王富貴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無論如何,的確不能放知府回官衙,這一去便如縱虎歸山,到時候,彆說辛家大禍臨頭,在場的所有人,乃至他們的親朋好友,恐怕都難逃一劫。

既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殺了這狗官和這群金兵。隻要能後續平安,至於王富貴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眾人也不在意。

王富貴暗暗打量,見眾人臉色逐漸緩和,他不由送了一口氣。

這一鬆氣,腳下的力氣不由也輕了許多。知府抓住他這鬆懈的瞬間,猛地發力,反手抓住王富貴的腳脖子,將他慣倒在地。知府掐著王富貴的脖子,雙目赤紅:“你胡說!分明是你鼓動本官來找辛棄疾!”

知府衝著王富貴臉上來了幾拳,隨即對著圍觀的漢人大吼:“死一個知府可是大事,誰敢遮掩?誰有這本事遮掩?你們若是蠢到信他,最後所有人都得給我陪葬!但隻要你們幫本知府殺了他——隻要殺了他,本知府這就打道回府,而且既往不咎!”

眾人躊躇間,不由把目光轉向辛讚,沉穩的老人如定海神針,讓人不由交付信任:“辛阿翁,你看……”

辛讚抱著辛棄疾,並沒有上前。他站在人群後,眼如深井。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給他們一把刀,誰死誰活,讓這對主仆自己定。”

第 58 章 【愛國詩】辛棄疾

王富貴踉蹌著爬起來的時候,眾人皆不意外。

比起養尊處優、一身肥肉的知府,自然是王富貴這種在外奔波的狗腿子來的手腳有力。當著眾人的麵,王富貴拿袖子胡亂抹了幾把臉上不停滴落的溫熱鮮血,於一片鮮紅中露出一對黑白的眼睛。

他環顧四周,但凡是對上他眼睛的人,無不緊繃肌肉。

王富貴扯出一抹笑:“我贏了,我贏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試圖和麵前的這群人分享喜悅,但迎接他的,隻有眾人警惕的目光和抬起的武器。

“噢,是這個……”王富貴短暫地怔愣之後,便順著眾人的眼神找到了他們警覺的緣由——他手上的刀。鮮血順著銀亮的刀鋒滑落,一滴滴地濺到知府那尚未瞑目的臉上。王富貴的目光從他舊主的麵孔上一滑而過,隨即遲疑地將刀向前遞去:“喏,給你們。”

“我是你們這邊的。”王富貴再次強調。

有人從他的手中接過了刀。

對於王富貴來說,這個簡單的舉動更像是一種“被接納”的默認,他的表情肉眼可見地開始放鬆,甚至有心情謀劃布局:“我回去後,就說知府是被這群金兵殺的,到時候官衙肯定會派人來調查。一會兒我同大家對個口供,還請諸位千萬背下來,隻有這樣就能……”

“我們真的要和這個卑鄙小人合作嗎?”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質問,眾人竟然紛紛點頭。

王富貴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他猛地扭頭,惡狠狠地環顧四周,試圖找出那個最初發聲的源頭,但他看到的,隻有一張張相似的、充滿厭惡的麵龐。

“辛讚!”王富貴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一腳碾上知府的頭顱,既像泄憤,又像示威,把那顆頭顱踩得咯吱作響。他瞪著人群最後的辛讚,聲音冰冷卻又難言急切:“我們說好的!”

眾人也望向辛讚。

辛讚對上王富貴的眼睛,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他手上緩緩拍著辛棄疾的繈褓,腦中卻思慮翻騰: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王富貴合作,其實已是最好的選擇。

有王富貴遮掩,知府和這群金兵的死亡可以被掩蓋成一場狗咬狗般的利益糾紛。至於王富貴是否會出賣眾人,他手上沾了知府的人命,想必他也不會節外生枝,否則也難逃一死。更何況,王富貴剛才還直白交代自己的弱點——他那老娘和在章丘當差的兒子,這本身就是在向眾人示好的意思。

但,真的要和他合作嗎?

辛讚沉默地掃過地上那一片被綁起來的金兵,又掠過那一灘殷紅中的知府屍體。幾炷香之前,這個小院安寧而和諧,充滿著歡聲笑語,而如今,隻剩一片充滿不詳的狼藉。

王富貴的反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這轉變,也可謂險之又險。倘若剛才知府對他的訓斥婉轉一些,態度和藹一些,那王富貴是否就會繼續抱著自己的孫兒向金國求榮?

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誰也說不好王富貴的忠誠能持續多久。一想到自己的孫兒會因為王富貴落入險境,辛讚就忍不住氣血上湧。

躺在爺爺懷裡的辛棄疾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情緒,不安地踢了踢繈褓。他張開嘴,吐出一個口水泡泡,黑而純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祖父的方向。

“辛家阿翁!”有人喚辛讚。

出聲的,赫然是剛才第一個對金兵動手的農家漢子。漢子瞪了一眼王富貴,上前一步:“阿翁,這小人的話不能信!誰知道後麵他會不會再反水?”

“是啊!”人們紛紛應和。有人把目光放到了辛棄疾身上,擔憂無比:“辛阿翁,我們倒也無所謂,但你家孫兒……”

“王富貴的兒子在章丘當差,誰知道他會不會把你孫兒的消息賣給章丘的知府?”

辛讚目光一凜,王富貴見狀立刻叫嚷起來:“我不會!我不會!我把我老娘的住址告訴你們,若是我再出賣辛棄疾,我老娘就任你們處置!”

“像你這種貪圖富貴之人,你老娘在你心底又有幾分重量?”有人不屑地噴出鼻音,語氣輕蔑而質疑。

“你說什麼?!”王富貴如同點燃的炸藥桶,也瞬間憤怒起來,“若不是為了我老娘和兒子,我至於做這死豬的走狗?”

王富貴“呼哧呼哧”地喘氣,停頓了幾息,終於不耐地望向辛讚,等著他的決定:“辛讚,你倒是說句話——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麼選。”

“我若是死,反正你們這滿院子的人一個也逃不掉,隻可惜你懷裡的愛國英雄了。”王富貴陰陽怪氣地笑了笑,“死了辛棄疾,影響大宋國運,若是說出去,你們和我一樣都是罪人。等大家上了史書,哦不,來日若有辛廟,說不定大家夥兒要並排並地跪在廟前呢!”

聞言,眾人紛紛對其怒目而視。

“鄉親們,”辛讚終於開口。他的聲音異常平穩,像是下定了決心,有著一種奇異的堅定力量,“我有一計,可保諸位平安。”

所有人都望向辛讚,就連王富貴也收斂了臉上的冷笑,緊張地等著辛讚的下文。

在眾人的目光中,辛讚緩緩開口:

“金國之漢奸,絕非曆城知府一人,想必過不了幾日,就會有其他‘有心人’來此地尋訪。未保鄉親們平安,如今之際,唯有老夫我……”

不知何時,小院完全安靜了下來。原本抽噎的嬰兒們在此刻默契地熟睡了過去,就連那群一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的金兵也感覺到了壓抑的氣氛,瑟縮著閉上了嘴。整個院子裡,唯有辛讚平穩的聲音不疾不徐,在眾人耳邊響起。

“……那這孩子,我就托付給鄉親們了。此事既出,金兵必定以為我會讓辛棄疾南下歸宋,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還請諸位帶棄疾北上。待他長成,多令其遊曆金地山河,諦觀金國形勢,讚在此拜謝。”

語畢,辛讚一掀下擺,就要抱著辛棄疾給眾人下跪。山一般的漢子眼明手快,雙手穩穩托住辛讚的臂膀,製止了他下跪的趨勢:“阿翁,我不同意!我們決不會幫你帶孩子,你還是自己帶辛棄疾吧!”

這一句話如水如油鍋,安靜的小院瞬間沸騰。

“是了,這孩子肯定是阿翁你親自帶的好,俺們一幫土農民,大字不識一個,若是壞了孩兒的前途,那就是大罪過了!”

“對!阿翁你這計,俺看是堅決不行!”有人搖頭拒絕,突然指著王富貴道,“要不還是暫信這人一回吧!俺們拿捏了他老娘,再找人去章丘尋他的兒子兒媳,俺就不信他還敢賣了俺們。”

“是啊是啊!”婦孺們也紛紛點頭,對王富貴的態度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熱切,“辛家阿翁,要不就讓王富貴試試吧!”

而剛才還叫囂不止的王富貴,此刻卻突然啞了火。滿院的漢人對他“熱情無比”,他卻像是見鬼一般地,直勾勾地瞪著辛讚。他的嘴唇如雨後泥地裡的蚯蚓,不停翻滾,許久才磕絆著吐出一句話——

“你、你瘋啦?!”

停頓數秒,王富貴像是即將溺死的人重新開始喘氣,胸膛劇烈起伏。他的目光在辛讚平靜的臉龐和他懷中安逸的辛棄疾之間來回移動,一個恍惚間,他似乎穿越時空,看到了未來辛棄疾的模樣。

“你、你到底是辛棄疾的祖父。”王富貴像是才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盯著辛讚喃喃自語,語氣說不出是畏懼還是敬佩,“你們辛家人都是瘋子。”

若不是瘋子,年少的辛棄疾怎敢南下見帝、於萬人之中斬上將首級?若不是瘋子,眼前的辛讚又怎敢一人起義,在金國重兵之地試圖一人戰千軍?

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

這沸血不僅燃在辛棄疾的血管裡,更充斥在辛讚的胸膛間。

是的,辛讚他想一人引開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簡單。辛棄疾在曆城辛讚處,已經不是什麼大秘密。與其說是眾人能分辨嬰兒辛棄疾的模樣,倒不如說是他身邊的辛讚打眼。正如剛才十數個繈褓裡,若無王富貴指認,知府自己也說不清哪個孩子是辛棄疾。

與其等金國派人來尋,辛讚認為主動出擊更有優勢。他想放出自己已決定起義,並帶著辛棄疾連夜出城南下的消息。曆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讚起義的證明。有辛讚親自為引,金國必會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曆城的辛棄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眾新生兒間,再難分清。

辛讚的計謀,的確稱得上一句“瘋狂”。隻他一人出擊,與其說是起義,倒不如說是送死來得更貼切。

“我這小孫兒都敢做的事情,我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讚抬手止住眾人七嘴八舌的勸言,朝眾人淡然一笑,“我意已決。”

辛讚低頭摸了摸辛棄疾嫩滑的臉蛋,微笑喟歎:“隻求我這小孫兒,你莫怪阿翁搶你風頭。”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王富貴識字不多,不好讀書。但在此刻,這句話突然如驚雷般在他的腦海裡炸開,令他不由脫口而出。

辛讚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點點頭:“所言甚是。”

辛讚的態度很平靜,但所有人都心裡門兒清,這倔強的老翁,再也不會改變他的主意。

男人們對視一眼,人群裡,有人躊躇著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張嘴,卻又如驚醒一般,猛地扭頭望向自己身側的媳婦和孩子。如此數回,他的眼神越發糾結、神色越發掙紮。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剛才扶住辛讚雙臂的漢子突然出聲,他回頭看了一眼媳婦和老娘,平靜地囑咐:“娘,以後就讓阿弟當家。咱家的田若是種不完,就分點田給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麼事,他必會幫襯。”

對上漢子的眼睛,老嫗的眼眸瞬間覆上了一層水光。她的身體不自覺地一晃,隨即又穩穩立住。老嫗頭發花白,脊背佝僂。她就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那種底層農婦,臉上的皺紋無不刻著土地的樸實和木訥,衣上毛邊的補丁訴說著她生平的樸素和艱苦。

但就是這樣平凡不起眼的農婦,但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母親,此刻卻偉岸得如同一座山,穩穩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後,接住了他的充滿祈求的目光。

老嫗大字不識一個,人又不善言辭,說不出什麼激動人心的話語,她隻是迎著眾人的視線,朝著她的兒子緩慢卻又鄭重地點頭:“好,你放心去,家裡萬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嫗身側的婦人,她緊緊摟著還未滿歲的孩子。剛才眾人爭執之際,她一直絞著繈褓的布料邊緣,隱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後,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觀這一切。而此刻,當她終於成為眾人視線焦點之時,她隻是摟緊了懷裡的孩子,麵上卻驚人的鎮定。

她抬起眼,對上丈夫的目光。

兩人目光一觸,她瞬間讀懂了丈夫的意思。婦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眼底的濕意逐漸漫出眼眶。就當眾人以為她要哭著挽留漢子之際,她卻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淚水。

當著眾人的麵,她重重點頭。點了幾次,又像是怕被人誤解意思,遂開口。

“你去吧。”她說。

頓了頓,她的聲音從蚊蚋般的輕聲逐漸變得響亮,再次重複:“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兒有俺照顧。”

老嫗和婦人的聲音,如同一個信號。王富貴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越來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讚身邊。而最讓他驚訝的,還是那群往日最沒主見的婦孺,她們如同脫胎換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溫順的麵龐,此刻卻鋒芒逼人,令王富貴不敢直視。

“俺聽這仙人說,未來那起義的耿京也是農民。他攻占萊蕪、泰安,辛棄疾就是崇拜他,才會前往投奔。耿京是農民,俺們也是農民,都一樣。耿京能成,俺們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棄疾,俺們還有他爺爺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讚的肩膀,“辛阿翁,俺們可就聽你指揮了——得讓這群小子知道,起義,還得看咱們這群老的!”

“媳婦兒,娃兒長大後,你記得告訴他——他爹我,是乾大事的人,是為國儘忠的好漢子!”

……

辛讚望著這滿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輕鬆的漢家男兒,胸口一熱。他上前一步,正想開口之際,卻見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貴著魔一般地扭曲了臉龐。

“瘋了,都瘋了。”

王富貴口中喃喃,神情卻地動山崩,天翻地覆。他掐著自己的掌心,卻根本沒有感到疼痛,隻是像是要在說服誰一般,著魔地反複念叨:“你們死定了,你們死定了……”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辛讚平靜地把王富貴剛才說的話還給了他,“你走吧,曆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來擔著。”

而聽到這句話,王富貴的神情越發猙獰。他像是在生吞活剝誰的肉,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們出不去的。知府已經封城了。”

眾人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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