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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貴,你他媽……”有人臉色陰沉地提刀上前,毫不掩飾話語腫的威脅意味,“反正我們要反了,正好用你這金人走狗給我們祭刀。”

“你倘若有一絲良心,就想想辦法放我們出城——就當為你的老娘和兒子積點陰德!”有人沉著臉勸,“你最好彆……”

“彆什麼?”王富貴冷笑著抬頭:“我若想要你們死,何必告訴你們這條信兒?大可冷眼看你們去城門自投羅網!”

眾人一愣,麵麵相覷,不知道王富貴這鬼祟的兩麵派如今又是何意。倒是辛讚神情微動,瞬間品出了王富貴的意思:“你有辦法送我們出城?”

聽到辛讚的聲音,王富貴瞬間繃緊了脊背,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在地上的血泊裡遊了個來回,才終於下定決心地對上辛讚的目光:

“你可知道,宋國的嶽飛已經打到了朱仙鎮?”

“朱仙鎮……”辛讚沉吟片刻,目光亮起:“那離收複開封不遠了!”

王富貴點了點頭,繼續道:“完顏將軍當初為了快速拿下宋國,帶走了金地大部分的兵力。而如今大軍遇嶽飛阻撓,屢戰屢敗,精兵十不存一,數日之前,完顏將軍就有退兵回朝之意。若嶽飛能一鼓作氣、乘勝追擊,那將數十萬金兵折在南地,也不無可能。”

“如果,我是說如果。”王富貴又舔了舔唇,聲音輕了不少,“那數十萬金兵屍沉黃河,那金國必定內亂。若趁此時機起義,北地空虛、金國人心不穩,你也不是沒有勝算。”

“倘若,你能想辦法派人千裡赴宋,與嶽飛南北相和……”

王富貴打了個冷顫,像是被什麼東西攫住了心魂,說不出是期待還是恐懼。他麵色白得可怕,眼睛卻亮得驚人,緩慢卻清晰地吐字:

“複國,也不是沒有可能。”

第 59 章 【愛國詩】辛棄疾

王富貴的話音剛落,小院裡眾人的呼吸聲一下子變得粗重。

“我隻是說說,說說。”

眾人熾熱的視線令王富貴頭皮發麻,他緊張地搓了搓衣角,眼皮不受控製地眨動,語速也急促不少:“我如今就同你們說清楚,省得你們死了還怪我。這到了下麵啊,你們可得和閻王爺說清楚了,是你們自個兒找死,與我無關。”

“要我說,這仗基本已經打到頭了,宋朝撤兵也就這幾天的事兒。先不說宋朝皇帝的性子,”說到這裡,王富貴不屑地冷笑一聲,翹起小拇指晃了晃。

表達完對趙構的蔑視後,他這才收回手,繼續往下:“更何況,北地還握著重昏侯的命,嶽飛北上,當初打得可是‘迎回二聖’的名頭。倘若金國封重昏侯為新宋帝呢?到時候,誰是宋朝正統可就說不好了,宋將又怎能再去攻打宋帝呢?”

王富貴說得直白易懂,就算是不懂政事的農民都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人們麵麵相覷了片刻,有人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要成事,我們還得先去五國城救出重昏侯?”

王富貴點點頭,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隨即又搖頭:“救?”王富貴扣掉袖口乾涸的血塊,甩了甩手,神情又充滿了不屑:“你們若非要從重昏侯處下手,倒不如殺了他——他在位時,宋是怎麼亡的,你們應該還沒忘吧?”

王富貴這一盆冷水澆涼了眾人的熱血,一改剛才的激動,所有人的表情在此刻都變得有些灰心喪氣。數千年的倫理教化,光憑“皇帝”這兩個字,就足以令這群農人誠惶誠恐,更何況還是“殺皇帝”——僅僅是聽到這三個字,就有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在地上磕頭謝罪。

見狀,王富貴露出了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

這個表情頗為複雜,說不出是嫌棄、得意還是遺憾。他砸吧了一下嘴,環視四周,拍了拍手,喚回眾人的注意力:“得了,就你們那慫樣,還扯什麼大旗學人起義。臨砍頭時,彆尿褲子就不錯了。還是按照我的計劃……”

“殺的是金國重昏侯,與宋朝皇帝有何乾係?”

令王富貴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反而令原本有些猶豫的辛讚下定了決心。迎著眾人的目光,讀了一輩子儒家經典的辛讚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宋朝的皇帝,不是在南邊嗎?”

王富貴一愣,他收斂了嘴角不屑的笑容,再次端詳辛讚,目光裡多了一些剛才沒有的內容。與此同時,眾人也反應過來了。有人機靈地舉一反三:“聽說金人野蠻無比,凶殘如狼。聽到義軍消息,說不定金人就發了狂,把重昏侯亂刀砍死泄憤,我們隻是發現了重昏侯的屍首罷了。”

“那可要為重昏侯報仇啊!”有人一本正經,義憤填膺。

王富貴抽了抽眼角:“那若金人帶著重昏侯撤退呢?”

有人瞪大眼睛,作不可置信狀:“大家夥兒都看到重昏侯的屍首了,這還能假?俺們都是漢人,是重昏侯的子民。你不信俺們,反而信那群黃眼雜種?他們帶走的是假的重昏侯,真的重昏侯已經被殺了!那群黃眼雜種為了威脅義軍,是什麼謊都能扯的,你可不要上當了。”

王富貴眼神複雜地看了那人一眼。又聽得眾人七嘴八舌地嚷了一陣,他有些頭疼地回過頭,向辛讚最後確認:“不後悔?”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複何恨。”辛讚一拱手,淡然無比。

聞言,王富貴極為緩慢地點了點頭,神情逐漸糾結。他垂頭盯著知府的頭顱思量了許久,終於把牙一咬,揚聲道:“得,你們要去送死,難不成我還能攔著?本來按照我的計劃,這院子裡頂多死個七八個人就能把這事糊弄過去,但你們非要一起送死……”

事到如今,王富貴也無所謂地坦誠了他原本的計劃:他本想騙這群農人聽話,讓他們把知府和金兵全部殺掉,然後他去官衙裡找知府的那個死對頭投誠,帶一隊金兵殺幾個農人,讓金人出口惡氣,向上麵有個交代,這事兒也算解決了。

但如今,王富貴改變了主意。

他迎著眾人憤怒的目光,大咧咧地向前一伸手:“得,拿來吧。”

“拿什麼?”

“刀。”王富貴怒了努嘴,一腳把知府的頭顱踢到一個金兵的臉側,激起他一陣驚叫,“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知府我都宰了,不差這一群。”

男人們不由望向辛讚,等著他的決定。

辛讚沉吟片刻,最終點了點頭:“給他一把。”

王富貴接過刀,伸了個懶腰,開懷道:“我他娘早就受夠這群黃頭奴的氣了,今兒就當爽一把。等會兒我摘了知府的令牌,你們拿去開城門便是。”

王富貴切瓜砍菜般地割掉了一個金兵的頭顱,已經殺過知府的手異常穩當:“你們出城後往西去,那裡山多,地形複雜,你們若是藏得好些,也能……辛讚?”

王富貴奇異地望著提刀走到他邊上的辛讚。辛讚那雙提筆舞墨的手,如今姿勢標準地扣在刀柄上,而刀鋒,穩穩當當地架在金兵的脖頸旁。

“你會,哦不,你敢殺人?”

“起義總要見血的,”辛讚麵色鎮定,甚至揮手示意後麵圍觀的漢子們一起上前動手,“先提前練練,也省得上了戰場再吃虧。”

“那倒也是,上了戰場下不去手,那可完犢子了。”王富貴頗為認同地點點頭。見漢子們一蜂窩地上前,他還好心地提醒:“彆讓血濺到衣服上,你們等會兒還得出城。”

……

或許是殺金兵殺出來了一些交情,當最後一個金兵頭顱落地,王富貴一拍大腿,突然決定“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

“給我換一身衣服,我送你們到城門。倘若他們不認令牌,我這張臉——知府手下頭號走狗,說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

一群人向著城門而去,每個人的心裡都七上八下,腦海裡更是不受控製地預演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衝突。

但等真到了城門口,情況卻出乎眾人的意料。

原本應該重兵把守的城門此刻異常冷清,隻有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站在兩扇閉攏的大門旁,手裡虛虛扶著長槍,正在百無聊賴地扯著家常。

看到辛讚一行人,兩人互相用眼神示意對方上前。僵持了幾秒,其中一人撇了撇嘴,拖著腳步不情不願地攔到了眾人麵前,不耐煩地惡聲惡氣:“乾什麼的?今天不準出城,都給爺滾回去!”

王富貴撥開眾人,臉上掛著平常迎來送往的油滑笑容,頂著士兵驚訝的眼神,將知府的令牌從袖口露出一角:“知府密令,兄弟行個方便?”

士兵盯著令牌看了幾秒,麵上閃過掙紮和猶豫,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他為難地望著王富貴,口氣緩和不少:“不是小的不給知府麵子,隻是今個兒還真不行。”

士兵左右看了一眼,湊近王富貴的耳畔,壓低了聲音道:“大人,你是不知道,今兒出大事了。”

“哦?出了什麼事?”王富貴麵上不動聲色,藏在袖子裡的手指卻緊繃得發白,“我今兒一直在外跑腿,還沒回官衙。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還請兄弟指點我,也好讓我回衙時有個準備!”

“咱們的知府又管不得軍營那邊的事兒,你不知道也正常。”士兵笑了笑,對客氣的王富貴很有好感,“今兒上頭突然發令,緊急召集大軍向南進發。”

“向南?”王富貴故作沉吟,幾秒後,他挑眉“驚訝”道,“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士兵拿肩膀撞了一下王富貴,擠擠眼睛:“上麵沒明說,但我們底下人都猜,這八成是完顏將軍那兒不大好了,要趕緊派援兵過去。”

士兵舔了舔唇,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聽說——是我聽說的啊,曆城、章丘、禹城和長清的兵全都被派過去了,我們陀滿將軍出城的時候還在大罵完顏將軍,說他死了就死了,還累得幾十萬大軍被嶽飛俘虜,害的他……”

“死了?你說誰死了?完顏將軍?”王富貴驚訝之下沒控製住音量,反複確認:“是完顏兀術,完顏將軍?”

看到士兵驟然陰沉的臉色,王富貴猛地回神。不待士兵質問,他陡然變了臉色,裝出一副勃然大怒的神情,高聲質問:“你胡說!完顏將軍可是我最敬佩的英雄,他戰無不勝,所向披靡,怎麼可能會死?你膽敢咒完顏將軍?!”

王富貴的倒打一耙令士兵一臉驚愕,他本來還想向王富貴問罪,但如今卻被這劈頭蓋臉的指責搞得自顧不暇。他先是結結巴巴地解釋,隨即又低聲下氣地哀求王富貴,不住地說著好話,就差跪下哀求了:“兄弟,哦不,哥,我的親哥哥!我的大人嘞!小的真沒那個意思,小的我不是……”

“那你還敢說完顏將軍死了?嶽飛算什麼,完顏將軍可是帶著幾十萬的大軍,必然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看你就是嫉妒將軍赫赫戰功,想咒完顏將軍!”

“不是,不是……”士兵急得滿頭冒汗,恨不得去捂王富貴的嘴,“小的我也是聽說的,聽說的!小的姑姑的表弟的侄女的哥哥就在曆城軍營裡當校尉,他那兒的消息,八九不離十!”“哦?是嗎?”王富貴半信半疑地湊近士兵,一瞬不瞬地盯著士兵的麵容,像是試圖用目光逡巡他臉上的神色,找出一絲可疑的漏洞,“可你剛才說,曆城和附近的兵都調去南下了,可我過來時,分明聽見軍營裡還有很大的動靜。”

“那是在點糧!”士兵忙不迭地接話,急切地解釋,“大軍先南下,河中府和河南府那兒還有糧,可以先用著。但若要和宋朝談判,軍隊就得在那兒駐紮,短則幾個月,長則兩三年,這不就得從我們這兒運糧過去。”

“大人,你彆聽那軍營裡聲兒大,其實能打的都跟著部隊走了,也就剩幾個老弱病殘的在這兒收拾糧草,等朝廷的運糧官過來點數。”

“能弄出這麼大動靜,人不少吧?”王富貴一臉懷疑。

“哪能兒啊!頂天了也就一千!”士兵把胸脯拍得啪啪響,一副拿性命擔保的肯定模樣。他生怕王富貴不信,又指了指他自己和城門前那孤零零站著的守城衛,拿事實舉例:“大人,您瞧啊,要是還有人,至於這麼大的城門才我和兄弟兩人來看守嗎?

“而且這一看就是一天,都沒人跟我倆換崗。”士兵的臉上滿是被迫加班的怨念,語氣更是情真意切的幽怨。

王富貴朝他安撫一笑,又問:“軍隊裡沒人,為何不去府衙找人幫忙?”

士兵打量了一下王富貴,恍然大悟之後又帶上了一絲同情。他望著王富貴,欲言又止。

“怎麼了?”王富貴問。

士兵猶豫了下,他本來不想說,但眼見王富貴眉頭一壓,表情變得凶神惡煞,儼然又要拿“咒完顏將軍”的事情發作,他趕緊伸手拉住王富貴,吞吞吐吐地暗示:“那個,知府是漢人,有的事兒不太方便,上麵都是直接和同知說。”

同知,知府輔官也。

曆城的同知,正是一位金人。

“大人,你和知府都是……”士兵略過了那幾個字,“所以可能沒聽到消息。”

士兵小心翼翼地窺覷著王富貴的臉色,見他表情無異樣,這才放心大膽地繼續:“府衙裡也沒剩幾個人,同知一早就帶著府衙的人出城了,等大人忙完回衙,自然就知道了。”

王富貴點點頭。

“這回去不好交代啊,”王富貴歎了口氣,搓了把臉,露出一副疲憊表情,“我和我弟兄們商量下吧。”

士兵表示理解,又回到了原位,散漫地攏著長槍。

“怎麼說?”王富貴給辛讚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快點拿主意,“如今城裡沒兵,估計也沒人會追究知府的事兒。現在若是回去,好好布置布置,到時候就說知府帶著小隊去打獵,被野狼咬死就行。”

王富貴想了想,又道:“算了,還是直接剁了吧。弄一部分扔林子裡,其他的就地埋了。問起來就說狼報複性強,把屍首都吃光了。”

眾人一臉複雜地盯著王富貴,王富貴撓撓頭,謹慎道:“我這是為你們好——這不就不用起義了?活著不好嗎?”

辛讚輕輕歎了口氣,搖頭道:“我倒覺得,眼下正是起義的好時候。”

“眼下,嶽將軍不僅誅殺完顏,還成功俘虜金國數十萬精兵。嶽家軍氣勢如虹,高歌猛進,這不正是你說的南北相和的好機會?”

“曆城和周圍三城調兵南下,此刻正是金國後背空虛,毫無防備之時。更何況,此地還屯有大量糧草軍械,軍營無人,若這糧草軍械能為我等所用……”說到這裡,辛讚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舉奪城,也不無可能!”

“若是義軍勇猛,那我們奪下這四城再繼續進發,隻要再拿下臨邑,整個濟南就在我們的手中!若眾人心有顧慮,那奪城後我們便封城不出。這城裡的糧食既然能供數萬大軍吃幾個月,那自然也夠百姓所用。幾個月,足夠嶽家軍行到此地!”

眾人大喜,紛紛點頭,表示絕不惜命,願聽辛讚指揮:“若大軍已走,光我們這一城種地的漢人,就夠乾翻整個軍營。”

“我會騎馬,給我一匹快馬,我可以去章丘送信、聯絡兄弟!”

除開展望未來,也有人提到了戰死犧牲一事——“若能成大事,俺就算是死了,牌位也能進宗祠。”說話的農人不停摩挲手指,兩眼放光。

他旁邊的人不屑冷哼,明顯野心勃勃:“瞧你這出息,這鐵定得吃頭香!以後上香念名都得從我開始。”

“那感情好,還能再刻個碑麼?”

……

眾人激動的臉龐間,王富貴猶豫的神情就變得格外顯眼。他垂著眼,神經質地摸索著袖子裡令牌的銅質邊緣,看樣子依舊舉棋不定。

辛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時間還早,你若是想不好,也可以先回城北問問你娘的主意。”

辛讚這話沒有威脅的意思,他隻是篤定了王富貴他娘會和剛才小院裡的那群老嫗婦人一樣,必定會同意讓兒子加入義軍。

“得,我這是上賊船了。”

王富貴歎了口氣,顯然也是猜到了自己娘親的想法。

他一把扯出袖子裡的銅塊丟到地上,抬腳在那令牌的女真字上重重一踩,語氣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愉快:“爺算是豁出去了,乾死這群黃頭奴!”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是時候讓這群黃頭奴嘗嘗亡國的滋味了!

第 60 章 【愛國詩】辛棄疾

在曆城辛讚一行人慷慨激昂之際,趙構和張俊正惴惴不安地躲在臨安宮門外的小廟裡。

“愛卿,一會兒真有人來接應我們嗎?”

短短一個時辰裡,趙構已經不知道第幾遍向張俊詢問。而張俊的回答也從一開始耐心的“陛下放心,臣必然護陛下周全”再到敷衍的“是,臣安排好了”。到了現在,心裡本就沒底的張俊遲遲等不到劉光世,心裡窩火的他已經懶得應付趙構這個將死之人。

他施舍般地哼了一個模糊的鼻音,隨即大不敬地背過身去,態度堪稱惡劣。

趙構自然也看出了張俊的不耐。

若是平時,他必然要雷霆大怒,給張俊一點顏色瞧瞧。但今時不同往日,趙構即便心裡大為火光,卻也隻能緊緊掐著掌心忍下來,甚至還要反過來小心翼翼地討好臣下:“朕不問便是了,如今也隻有愛卿最為忠誠可靠,待此事過去,朕必然不會虧待愛卿!”

背對著趙構的張俊翻了個白眼。

他再一次朝廟門口走去,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門縫朝外張望——皇宮東南角門毫無異常,禁軍沒有動作;大街上照常人來人往,百姓還未得風聲;天幕上月兮的聲音依舊平靜,已經講到了辛棄疾被罷官之事。

【“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棄疾豪邁倔強的性格和執著北伐的熱情,卻使他難以在官場上立足。辛棄疾果敢豪放、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與宋代儒雅的社會風尚和官場風氣格格不入,因此被言官彈劾為“奸貪凶暴”之徒。而他“歸正人”的尷尬身份,更成為辛棄疾仕途發展的一大阻礙。】

【辛棄疾的作風得罪了許多權貴。儘管宋孝宗對辛棄疾十分賞識,但終究抵不住眾口鑠金、落井下石,隻得以一紙詔書,將其免官削職。】

【“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請學樊須稼。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去衛靈公,遭桓司馬。東西南北之人也。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①其實早在任職期間,辛棄疾就對自己的未來有了猜測:如果朝廷不能任用自己,自己就聽從聖人教誨,懂得進退,做長沮桀溺那般逍遙自在的隱士。】

【多年前,辛棄疾早已著手在江西帶湖旁建造家居。為明心誌,他將臨湖的一排平房取名為“稼軒”,並自號“稼軒居士”。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就在他帶湖新居建成之時,辛棄疾剛好被彈劾罷官。】

【罷官後,他在帶湖開始了長達十年的隱居生活,直至公元1192年,辛棄疾52歲時,才被再次起用。但好景不長,不過短短兩年,辛棄疾再次被劾罷官,這一隱,又是四年。直到1198年,辛棄疾58歲時,他才被授予主管衝佑觀之職,得以重返仕途。】”當真可惜。”趙構背著手,長長地歎息。

張俊合上門縫,終於肯回頭看趙構——他想知道,他這位陛下怎麼就突然狗嘴吐象牙了?

趙構見張俊回頭,心下一喜。自己猜的果然沒錯,這群臣子平時素愛互相傾軋,可真見到了有才之士日薄西山、蹉跎田園,又會覺得兔死狐悲。於是,他的麵上越發流露惋惜之意,如同頂尖的戲子,連眼神都十足到位。

“當真可惜。”趙構又長歎一聲,準備好了自己的長篇大論。

“若辛棄疾能為朕所用,朕必不會讓他空盼十四年,必定委以重任,令其一展抱負。四十不惑,正是男兒壯年之際;五十知天命,上陣殺敵已屬難事,至於辛棄疾到了六十花甲……”趙構搖了搖頭,似乎很為辛棄疾惋惜,“不過是一把老骨頭了,不給兒女添麻煩就已是難得,必定沒法再上戰場。”

“陛下當真愛惜人才。”

張俊盯著趙構,提了提嘴角,表情和語氣都很是陰陽怪氣。

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透,但雙方都心知肚明,張俊這是在拿嶽飛之死嘲諷趙構。隻是嶽飛之死,張俊也從中得了不少好處,甚至還是那在嶽飛廟前跪著的四奸之一,所以他在此刻不便明說,隻能用眼神涼涼暗示,希望趙構自己要點臉。

但趙構不愧是寫下“臣構言”的皇帝,臉皮堪稱銅牆鐵壁、刀槍不入,麵對張俊的嘲諷,趙構表現得無比淡然,甚至還能感情充沛地款款回視:“愛卿,你亦是大宋人才,朕必不會辜負你,朕會讓你的名字與朕一起名垂千古……”

張俊皺了皺眉:名垂千古?遺臭萬年還差不多。

張俊不想聽趙構說這些惡心話,但他也知道這是趙構在向他示好。倘若他一味敷衍,不搭理這個事兒爹,趙構說不定真會起疑心,難保他到時候又鬨出什麼幺蛾子。如今劉光世還沒到,倘若趙構有了一二閃失,這不僅沒法算從龍之功,說不定還要被人倒打一耙,成了劉光世弑君的替罪羔羊。

如此一想,張俊不得不忍著性子,給趙構陪聊:“陛下到底想說什麼?”

當然是援兵!趙構在心裡恨不得破口大罵,可他剛一張嘴,就見對麵的張俊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陛下若是想問援兵,臣也不知援兵何時到,如今隻能等為上策。”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趙構指了指朱紅色的廟門,眉宇之間寫滿了焦躁,“在這裡等總不是個辦法。”

“臣若是出去了,若有賊人進廟,陛下一人可擋得了?”張俊上下掃了一遍趙構瘦弱的身子骨,在重點部位尤其停了幾秒,語氣說不出是嘲弄還是威脅,“若有人趁機羞辱陛下,陛下又當如何?”

趙構被張俊刺拉拉的目光冒犯到了,著火一般地側扭了半個身子,待轉身之後,又覺得這樣做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於是隻好咬著牙重新轉回身,不情不願地翁聲道:“愛卿說的在理。”

聊了一個來回後,兩人都覺得對麵有些人憎狗厭。一時間,廟裡重新歸於寂靜。

趙構垂著頭,不知在心裡算計什麼小九九。

而張俊懶得關心趙構的想法,自顧自地在趙構麵前來回踱步,目光習慣性地在空曠的廟裡逡巡。不知想起什麼,張俊突然深呼一口氣,停步重新挑起話題:“陛下,這廟是何時建的?陛下準備拿來作甚?”

趙構有些意外地看了張俊一眼,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打量起這座廟:“約莫前幾年吧,還新的很。本是等太後南歸,給她老人家禮佛用的。”頓了頓,趙構又補充了一句:“朕瞞著眾人,這些年在這廟裡陸陸續續地花了不少錢,如今也就差佛祖的塑像和一些雕飾便可完工。”

趙構這話不假,這廟的確花了大代價。

廟的地理位置極好,占地也是廣闊。三進落的寺廟放在哪兒都是派頭十足,更何況這廟前庭後院,乃至園林碑廊和門樓石壁都一應俱全。

門兩側青龍蟠壁、雄獅威踞,大殿裡金柱威嚴,朱漆森然。除了殿內還未安置塑像,門口未懸匾額,碑廊未刻文字……總之,除了一些小細節,整個寺廟堪稱是耗資巨奢,氣勢恢宏。

“怎麼了?”看著張俊緩緩皺起眉頭,趙構心裡有些打鼓。他整個人緩緩緊繃肌肉,腳尖朝外,儼然是一副準備隨時起跑的模樣,“愛卿,可有哪裡不對?是不是有刺客?”

張俊搖了搖頭。

他說不上哪裡不對,卻又突然覺得這廟有些不詳。

盯著這雕梁畫棟看了又看,恍惚間,張俊突然覺得這廟的布局該死的像剛才天幕裡出現過的杭州嶽飛祠——都是三進的規格,碑廊南北相對,而那擺嶽飛墓的地方,正像是後院園林的西麵,而那長長的走廊,怎麼看怎麼適合改造成墓闕兩邊的石階,而最末端的空地,正好用來放四奸跪塑……

呸。張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心裡大喊晦氣,哪有人他媽的咒自己作奸人的。定是今天事情太多,忙得心神不定了。

“不是刺客就好……”趙構沒看到張俊鐵青的臉,聽到不是刺客,他就又變回泰然自若的模樣,甚至砸吧著嘴在考慮這廟是否另有大用處,“愛卿,你說……朕把這廟讓出來,拿來給嶽飛立生祠怎麼樣?”

張俊猛地扭頭,眼神恐怖地像是要吃人:“不準!”

趙構被嚇了一跳,一時住了嘴。幾息後,他卻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張俊下了麵子。

臣子怎可嗬斥君主?

這麼一想,趙構也沉了臉,甚至偏執地唱起反調:“朕看甚好。如今人心不穩,嶽飛是動不得了。與其被人背後詬病,朕倒不如主動賣他個好,給嶽飛立個生祠。如此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何況,”趙構像是想到了什麼,陰陰一笑,“常言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朕就是要捧著他,誇著他。時間一久,必有後來人恨嶽飛擋了他們的路,就如同那秦相一般,自會又聰明人給朕遞嶽飛的把柄。登高必跌重,到時候,這生祠就是治他僭越邀功的最好證據!”

趙構越說越得意,說到最後,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開始眉飛色舞起來:“嶽飛死後,朕會大發善心,對其既往不咎。不僅如此,朕甚至會‘好心’地把這嶽飛生祠改為嶽飛廟,世世代代供奉嶽將軍。哦對了,朕還會同意把嶽飛的墳遷到這廟裡。”

說到這裡,趙構殷勤地牽著張俊的手,笑眯眯地指著後院那棵巨大的古樹:“愛卿看到那棵樹了嗎?朕花了大價錢找人從南邊移過來的,聽說已有幾十年的歲數。到時候把嶽飛埋到那棵樹下,愛卿你說如何?”

張俊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呂宋糖棕,麵上肌肉頓時一陣抽搐。

呂宋糖棕,又叫貝葉棕。

佛教上赫赫有名的\"貝葉經\"也就是用貝葉棕之葉片製作而成的,故寺廟常載呂宋糖棕,以示佛心虔誠。

但同時,棕樹的“棕”又與“終”諧音,自古以來不可載在墳前。如果墳地種上了棕樹,就預示著子孫斷絕,是相當忌諱之事。

趙構算是恨毒了嶽飛。當初設計殺人全家還不夠,現在甚至用上了這種陰毒的法子。

“挺好。”張俊收回目光,緩緩一點頭。

隻要不讓自己跪在前麵空地上,嶽飛死後如何,又與他何乾:“陛下喜歡的話,再種些桃樹也無妨。蟠桃乃王母娘娘種的仙桃,也算是佛家愛物。更何況桃木有驅邪避鬼之效,也能為皇家寺廟鎮壓邪氣。”

“愛卿所言極是!”

此刻,狼狽為奸的兩人又覺得對方順眼極了。

就在兩人相視一笑之際,大門處終於傳來了兩人期盼已久的敲門聲。

——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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