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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愛國詩】辛棄疾

趙構看了張俊一眼,臉上寫滿了不加掩飾的渴望。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撲到門口去迎接噓寒問暖的援軍,但一種詭異的危機感,仿佛細細的鋼絲,在他的脖子上纏了幾圈,那種冰涼的寒意把趙構釘在了原地——如果來的不是援軍呢?

“愛卿,”趙構有些焦急地咬了下嘴唇,用眼神示意張俊趕緊去開門,“援軍來了。”

雖說一直期待著劉光世到來,但真當大門被敲響時,張俊卻莫名有些緊張。他瞥了一眼趙構,極為輕緩地移動腳步。張俊貼到大門的背後,謹慎地將雙手壓在門栓之上,卻並未急著取下堵門的木頭:“來者何人?”

門外的聲音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一個壓低的男聲:“張俊,開門。”

是劉光世的聲音。

張俊渾身緊繃的肌肉以肉眼可見地速度放鬆下來,他的臉上甚至還掛上一絲輕快的笑意。他取走門後的橫木,熱切地打開門歡迎來者:“你來了。”

“——劉、劉光世?”

殺雞般的尖叫從張俊背後響起。

是趙構。

在看到劉光世的那刹,項上那看不見的危機鋼絲徹底收緊,趙構瞬間感受到了窒息般的驚懼與痛苦。他凸著一對眼睛,看看劉光世,又看看張俊,被兩人彼此熟稔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為、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張俊?張俊?!快過來、快帶朕走!”

然而兩人誰都沒搭理趙構。

“既然你來了,那我先走了?”

張俊讓開身子,待劉光世進來之後,就無比急切地想門外鑽。但張俊才剛探出一個頭,就差點撞上一把柴刀的鋒口,全靠多年打仗的警覺才能堪堪躲過去。

“劉光世!”張俊氣急敗壞地縮回頭,瞪著廟門口的人,不善道:“這幾人是誰?”

原來劉光世並非獨自一人前來,廟門口,還站著四五個戰戰兢兢的男人。

這些人神色拘謹,一看就不是宮裡的人。他們統一穿著灰撲撲的衣衫,布料是最粗糙的那種麻,還沾著臟兮兮的泥點子。男人們半弓著背,聽到張俊發怒,習慣性地擠出討好的笑,嘴巴囁嚅著字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準備擠出一兩句“貴人對不住”“小的驚了貴人”之類的求饒話語。

“石匠,泥師。”劉光世的介紹吝嗇至極。

張俊視線下移,終於看到那些人手上拎著的玩意,鏨子,楔子,錘子,剁斧……倒的確是石匠和泥師慣用的工具。

“你喊他們來作甚?”張俊麵色不善地讓開身,讓這五個底層的匠人進入寺廟。

看著石匠這一行人向裡走去,張俊以為劉光世反悔了,轉而想將趙構軟禁在廟裡。動怒的張俊這會兒也不急著走了,反手關上廟門,轉身嘲弄道:“你不會是想給陛……老爺修廟吧?你真以為老爺會安心呆在這兒?”

“修廟不假。”劉光世挑挑揀揀地回答,含糊其辭,抬手示意匠人們開始工作。

“你到底想乾什麼?”

張俊一把拎住了劉光世的領子,凶惡道:“當初說好了,我帶他出來,而你負責……”

張俊急急吞回那句話,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總之,你若是不弄死他,我就弄死你!”

劉光世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張俊鬆開。但張俊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挑釁般地將劉光世往牆上一推,露出個凶狠而嗜血的笑容:“給我一、個、解、釋!”

趙構躲在遠處,原本憂心如焚,但眼看著那邊的兩人起了爭執,當即大喜:這廟沒有後門,光指望他自己,想必不可能突破兩個武夫的封鎖闖出去,如今之際,隻能……趙構打定了主意,悄悄蹭到一個正在攪和黏土漿的工匠身邊。

他掛上一個慣常的笑,想和工匠套套近乎。可還沒來得及張口說話,趙構的臉色猛地一變——

工匠身上的汗味撲麵而來,趙構下意識捂住鼻子。

可這還不算,他的視線不受控製地集中到了工匠那黢黑的脖子上,眼瞅著汗珠從深褐近黑的皮膚上滑落,如同大雨過後的淤泥,而那青黑的血管好似在泥地裡翻滾的蚯蚓……趙構猛地乾嘔起來,被惡心得頭暈目眩。

趙構的一生,從呱呱墜地時就被各種高級的熏香包裹,而他目光所及之處,見到的都是潔淨整潔的臣子奴仆。即便在作秀時需要會見下民,那些百姓也都被提前拾掇得乾淨整齊,如此方能顯得大宋國富民安,顯得趙構治理有方……

他從未接觸過這樣帶著汗臭和泥垢的百姓。他從未接觸過這樣活生生的黎民。

今天他終於靠近了他們。

但趙構隻覺得惡心。

趙構摘下腰間的香包放到鼻尖狠狠嗅聞,如同犯了病的肺癆鬼。理智告訴他,此刻他應該露出笑容,裝作平易近人的模樣同工匠繼續套近乎。

一番生理與心理的博弈之後,趙構花了數秒做好心理準備,艱難地放下香包,再次擠出溫和的笑:“老師傅,打攪了。”

工匠抬起頭。

他打量著麵前的趙構,先是看了看趙構上半張臉那緊鎖的眉頭和寫滿厭惡鄙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下半張臉格外割裂的僵硬笑容:“讓貴人見笑了。”

趙構這一番舉動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卻頗為好脾氣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動向遠離趙構的方向挪了挪。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局促地撣了撣,抖落塵土後,又撫了撫根本沒法抹去的衣角褶皺,最後用指甲熟練地摳掉了上麵陳舊的泥點和臟汙。

趙構感覺自己的胃裡又開始翻騰。

他逼迫自己將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乾淨的部位之一。趙構忍著惡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認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趙構,隨即習慣性地垂下了頭。他的眼神順著低頭的姿勢,沿著趙構的衣衫緩緩滑落,最終定格在了他指尖扣著的那隻龍紋香包上。

在趙構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詭異的可怕,混雜著喜悅和恭敬,又隱晦地閃爍著憎恨和猶豫。

但在趙構的眼裡,麵前的工匠隻是老實地點點頭,顫著聲音求證:“是陛下嗎?”

趙構鬆了口氣,認得就好辦了。他顧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壓低聲音快速命令:“帶你們來的那個人,他想要弑君。你想辦法帶朕出去,待朕脫離險境,必會厚厚嘉獎於你!”

聽到這裡,工匠麵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場陰謀,聲音因恐懼而顫抖:“這,這……”

趙構又是一番威逼利誘,終於逼得工匠點頭:“草、草民想、想辦法。”

……

“修廟?你瘋了?”張俊拽著劉光世衣領的手越發收緊,神色急躁中帶著一絲嘲諷,“如今鬨到這個地步,與金人的和議根本談不成!這留給太後的廟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剛才和我說什麼?他準備把這廟改成嶽飛的生祠!”

“哦?”

聽到這裡,劉光世終於抬起眼,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遠處圍著泥師團團轉的趙構,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你要如何討好嶽飛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給我解決了。”張俊暴跳如雷,又在劉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彆以為他這是良心發現,他在後院那棵糖棕樹下給嶽飛留了墳包……說不定,還能有你的一份!”

劉光世的眼神掠過那棵高大的糖棕樹,儼然也知道樹的寓意,神色瞬間陰沉不少。他頓了頓,依舊耐心地和張俊說話:“這廟若改成嶽將軍的生祠倒也不錯,實不相瞞,我也給陛下看好了地方。”

“剛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嶽飛墳前跪了四個人。”看到張俊瞬間緊張的神色,劉光世笑了笑,繼續平靜地往下說,“但我倒覺得,這四個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殺害嶽將軍的,另有其人。”

張俊聽懂了劉光世的暗示,他訝然地抬眼,喉結因為緊張而上下滑動:“你、你的意思是說……”

事實上,張俊頗為意動,若能讓趙構取代他跪在那裡,使他免去“四奸”惡名,那自然再好不過。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到了這個地步,張俊也懶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圖。更何況,在他看來,他本就是遵從趙構的命令去陷害嶽飛,若不是趙構,他也不會落到遺臭萬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張俊咽了一口唾沫,語氣說不上是惶恐還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補充道:“在他們那裡,小小女子都膽敢點評帝王,但儘管如此,他們仍舊不敢讓皇帝跪在嶽飛墳前。他們都辦不到,何況是在大宋?”

劉光世沉吟片刻,突然開口:“我問你,你覺得天幕上那尊鐵像的模樣像你麼?”

“當然不像!”張俊毫不猶豫。他說起這個就來氣,皺著眉無比憤恨:“若不是那鐵像前釘著一塊刻有我姓名的鐵牌,光看那鐵像,誰知道那是本將軍?要是被本將軍知道是誰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張俊如此憤恨不無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嶽飛廟裡的四奸鐵像,因為曆代百姓的捶打,已經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許最初那代的鐵像確是仿著張俊的模樣鑄造,但百年過去,彆說張俊的畫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們動手時,也難免摻雜些個人情緒和偏好,比如——將鐵像的五官朝著傳統奸人的模樣刻畫。

看著陌生的五官刻著自己的大名,叫張俊怎能不氣。

“那就對了。”劉光世又笑了笑,慢條斯理道:“若這嶽飛生祠裡跪了一座無名無姓的鐵像,就算他的五官看著有些像陛下,可誰敢真的說出來,他就是陛下呢?”

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眾人看到是一回事,揭穿又是一回事。誰敢冒著大不韙,替一個名義上在皇陵裡安寢的皇帝鳴不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

隻要皇位上坐著人,誰還去管一個“死去”的皇帝?

想通了這一點,張俊哈了一聲。他斜著眼看劉光世,嘴裡嘖嘖稱奇:“今日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木頭愣子,沒想到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倒是我看走眼了。”

張俊滿意地拍了拍劉光世的肩膀,鬆開手退了幾步。再轉身,他看那些泥師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許多。張俊嘴角噙著笑,愉悅地看著遠處的工匠把砂礫和石灰拌在一起,又添上黃土,攪合成白灰色的黏土漿。

“那是什麼?”突然間,張俊注意到趙構躲躲閃閃地藏到一個柱子粗細、約莫半人高的木桶身後。他頓時眼神一凜,去看劉光世:“他們在乾什麼?你的人不會真想幫他逃出去吧?”

那邊“答應”幫趙構想想辦法的工匠此時正半蹲在趙構麵前,有些為難地請求:“陛下,能不能,能不能……跪、跪下來?”

“跪下來?”趙構眉頭一皺就要動怒:“朕乃堂堂天子,怎可……”

“可是這個桶,隻有您半身那麼高。”工匠手足無措地比劃了一下木桶的高度,神情看上去頗有些可憐兮兮,幾乎是哀求般望著趙構。他比劃完高度,又將手臂在胸前圍成了個圈,小心翼翼地解釋:“木桶大小倒是差不多,陛下您縮著點身子,把手放在背後,還是能進去的。就是高度……”

“你要朕進、進這個桶?”趙構的臉色瞬間綠了,“這桶是拿來做什麼的?”

“這原本是拿來做太平缸的。”工匠掀開桶蓋,又當著趙構的麵利索地把桶底部的木塊敲落,將其徹底變成了一個上下中通的圓柱。工匠看了趙構一眼,繼續解釋,“太平缸就是用來救火儲水的水缸,一般放在宅子的正門牆根處。通常先是備好一個木桶,然後將和好的黏土和石灰放在裡麵,然後……”

“皇宮裡多得是,朕知道。”趙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但朕從未見過這種模樣的太平缸。尋常的缸,下窄上寬,缸肚越大越好才能儲水,你這個……”

工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趙構,像是驚奇於他居然還懂這些,但他的麵色很快又恢複尋常,繼續擺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是貴人吩咐的此等模樣的太平缸,草民隻負責上工,也不敢多問……”

“行了。”趙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先說正事,朕鑽進去後,你準備如何行事?”

“這太平缸本就是放在牆根下兒,正好近大門。草民的兄弟一會兒會想辦法吸引貴人們的注意力,草民就趁這機會抱您去牆根兒躲著。陛下不見,貴人們必定慌亂。等他們兩位都去後院尋您,草民就趁機抱著您衝出去——離這兒不遠就有一家木料店,把這桶往那店裡後院一放,蓋上蓋子,誰都認不出來。”

“你們就不能直接想辦法引走兩人嗎?”

“草、草民辦不到啊!草、草民害怕……”

趙構又和工匠來回拉扯了一番。工匠雖然麵上擺著一副誠惶誠恐、唯唯諾諾的表情,但這次卻格外的堅持己見。無論趙構提出什麼逃跑計劃,他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口咬死這木桶之策才是最好的辦法。

到最後,工匠似乎也急了起來,他抬手抹掉額頭的汗,像是被逼急的兔子,結結巴巴地“抗議”:“草、草民也是豁出去了,為了陛下,俺們兄弟幾個算是堵上了性命。時間不等人,您、您看著辦吧!”

……

“等他進去了,又如何?”張俊抱臂,裝作一副還在和劉光世閒聊,絲毫沒有專注趙構的模樣。

劉光世餘光看著趙構黑著一張臉打量木桶,嘴角掛上一絲殘忍的笑意:“這既然是嶽飛的生祠,那他就不用跪在墳前了。我看跪在這大殿之前、進門的顯眼處最好,你覺得呢?”

“就這兒?”張俊看了一眼趙構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中軸線上,恰好對著大殿的正門,倘若殿內擺上嶽飛的雕像,那個位置正好在雕像的視野內,就仿佛雕像俯視著趙構。

“你這木桶也是定製的吧?”

看到劉光世點頭,張俊挑眉,繼續追問:“就隻是拿來哄他下跪?想要他跪下還不容易,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而且你不是要在這生祠裡弄個鐵像嗎,他在這裡跪一會兒又有什麼用,趕緊拉過去教人刻個模子才是真。”

說話間,遠處的趙構已經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頗為巧合地正好麵朝大殿。他死到臨頭尚且不知,還龜毛地讓工匠站到自己身後,絕不肯讓賤民占自己一絲便宜。

“你不覺得,他自尋死路的樣子很有意思嗎?這也是他自己把脖子往鍘刀下放,算不得我們弑君。”

張俊一臉懷疑。

“行,那我同你說實話。塑鐵像,要燒鐵汁、打模子,沒個三五天絕對弄不完。更何況鐵汁都是拿來煆兵器的,你我一動手,絕對會驚動宮裡。”

“反正都是做塑像,木的鐵的水泥的,都差不多,重要的是速度快,模樣準。你可知道太平缸的做法?拿木桶做底子,裡外糊上泥漿,晾乾了就堅硬無比、水火不入。”

張俊終於明白了劉光世的想法,突然不受控製地打起了哆嗦。他也是上過戰場,堪稱殺人如麻的老兵,但到了這一刻,他依舊無措地手腳冰涼,唇舌打顫:

“你、你這是準備把他……活填了?”

張俊的眼神不受控製地飄向那一群低頭乾活的泥師: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熟練地往地上泥漿裡傾倒砂石、添加黃土,然後攪拌、攪拌……恰如一群磨刀的劊子手。

“他們、他們都知道?你早就找好了人?你為今天準備了多久?這一切都是你的計謀?”

張俊語無倫次,肝膽欲裂。他眼見著趙構的上半個身子已經完全套進了木桶,而那個工匠此刻正忙著在趙構臉頰的位置給木桶開洞。他這才發現,不遠處角落裡的石匠早就開始雕刻了,手下那一副石料儼然已有了趙構五官的雛形。

“臨時從宮門前的市集裡拉的。”劉光世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張俊,語氣波瀾不驚:“剛才宮牆上好大一出戲,恨他的百姓數不勝數,找幾個肯動手的人並不難。”

“好吧,好吧……”

張俊原本囂張的氣勢一再萎靡,他如今陷在恐懼的餘韻裡瑟瑟發抖,望著劉光世的眼神裡寫滿了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恐懼。

張俊開始真切地同情趙構了,他幾乎可以想象趙構臨死前的絕望場景:在狹小的木桶裡動彈不得,呼吸困難,抱著求生的希望忍耐著,卻不料最後迎來的是徹底的絕望。

視覺被剝奪,隻能感受到泥漿一點點糊上自己的身子,從潮濕柔軟逐漸變得乾燥僵硬,如同這一場幫他逃脫的謊言,溫水煮青蛙般逐漸暴露猙獰的真相,最後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而趙構的雙腿,動彈不得的雙腿,會從最初的疼痛難忍逐漸變得麻木無感,最後徹底失去了感知,像是一棵木頭一塊石碑,沉默地鎖住了趙構逃生的希望。

他會尖叫,求饒,在有限的空間裡拚命地掙紮。

這個木桶就如同縮小的棺材,趙構肯定會用被束縛在胸前的雙手抓撓木桶內壁,試圖破開木桶。指甲摳挖木板,會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抓撓聲。但等木屑刺滿趙構的指甲縫,等鮮血淋淋的十指傳來鑽心的疼痛,無用的君主又隻能淌著眼淚,用牙齒拔掉指甲蓋裡的毛刺,吮著流血的指尖哀哀哭泣。

然後他會哀求,先是威逼,再次利誘,最後甚至還會懺悔罪過。

等他好話說儘之後,趙構的眼前會投下一片陰影。

他滿心歡喜、拚命抬眼去看,卻發現遮住天空的不是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臉,而是一瓢肮臟而沉重的烏黑泥漿。

在他癡呆的目光中,泥漿順著木桶內壁滑落。

第一瓢泥漿不會很多,所以能給趙構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泥漿會先掛在木桶內壁上,因著重力而慢吞吞地流過趙構眼前,讓他足以清晰地看見第一瓢泥漿到底摻雜了多少石礫、多少黏土。

當然,因為取水麻煩,兌泥漿的時候也可能用上了工匠的尿液。但這一次趙構不會再感覺惡心了,他會拚命忍住胃裡的翻騰,生怕吐出來的嘔吐物會積在木桶裡,成為加速他死亡的又一利器。

泥漿最終停留在了他的腰部,如泥沼,如絕境,如魔鬼的手,濕漉漉地扣住了他扭動的身體。等趙構反應過來的時候,等他的尖叫衝破喉嚨的那刻,如同一個信號,頭頂再次覆上一片陰雲……

這一瓢,隻是開始。

更多的泥漿從頭頂落下。

最終,趙構會活著看著自己被泥漿吞沒,然後在絕望中死去。

“如此酷刑,倒不如給他一個痛快。”

張俊閉了閉眼,有些不忍。他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給趙構求個情。

劉光世像是讀出了他的想法,手掌輕柔地摁在了張俊的肩膀上,笑容溫和:“我開玩笑的。”

張俊釋然地鬆了一口氣,也露出個笑:“我就說,你肯定不會……”

“我怎麼會讓陛下就這麼死了呢?”劉光世笑容不變地打斷張俊,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窖:

“這麼死了,還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會活著的,會活很久、很久……”

第 62 章 【愛國詩】辛棄疾

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擠壓感和束縛感,上半身卡在桶裡的趙構有些不安地動了動。

他的手臂被緊緊卡在木桶與自己胸膛之間,手肘剛巧抵在肺部的位置。隻要趙構一進行需要大口呼吸的動作,就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肺葉被手肘戳得暗暗發痛。

“這樣就可以了嗎?你準備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趙構透過麵前的孔洞——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工匠在靠近他臉部位置的木桶上鑿了一個大洞,還將邊緣修整得異常規整,方便趙構窺探外側——趙構看到工匠蹲在他的麵前,黝黑的麵龐不知為何掛上了興奮的笑容。

“快了,陛下,草民這就去找人。”

工匠一邊應付趙構,一邊抬手合上了趙構頭頂的蓋子,並再二囑咐:“陛下的雙腿裸在外麵,實在顯現,這有點不太好辦。草民一會兒拿石漿幫您遮掩遮掩,您先將就著蓋一下。可能會有點濕,有點重,您到時候可千萬忍住了彆出聲。”

“什麼?你剛才怎麼沒說?不是說隻要鑽桶裡就行嗎?喂?喂!回來!”

仗著趙構不敢大聲說話,工匠對身後的呼喚置若罔聞,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趙構的視野範圍。

頭頂蓋子一被合上,桶裡的光源瞬間減弱,被拋在桶裡的趙構如今隻能透過孔洞觀察外麵的情況:他看到工匠起身向遠處走去,和他的匠人兄弟們低聲私語了幾l句,那幾l人點了點頭,隨即拎著鐵鍬和木桶向趙構走來。

正如工匠所說,趙構的腿上很快傳來沉重濡濕的感覺。

趙構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受,但隨著腿上的泥漿越來越多、越來越重,一種毫無由來的恐懼順著動彈不得的雙腿竄上脊椎,讓他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哆嗦——

鐵鍬鏟動的聲音。

泥漿流淌又凝固的感覺。

那種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的窒息感,讓趙構有了一種自己正在被活埋的錯覺。他不禁有些難受地動了動腿。

他抖動的幅度並不大,卻奇異地惹怒了外麵添土的工匠。

一個人突然抬起鐵鍬在趙構頭頂的木蓋上重重一敲,隨即又順勢往下,照著趙構的膝蓋窩狠狠一鏟:“彆亂動!”

你有去廟裡禮佛的經曆嗎?

你見過廟裡那種比二四人圍抱還要大的銅鐘嗎?

作為皇帝,作為一個佛法愛好者,趙構每年正月都會去靈隱寺禮佛。

靈隱寺的最高處,懸著一個巨大的銅鐘,隻要敲響它,山下的十裡八鄉都能聽見。每年新春,趙構都會扶著那有他腰身粗細的木質鐘錘,在高僧的協同幫助下,重重敲響銅鐘,寓意皇帝給大宋帶來新一年的福氣。

以前光是站在鐘旁,他就覺鐘聲震耳欲聾。

而如今,趙構恍惚以為自己站在了鐘下。

整個木桶就如同一個天然的回音壁,外麵工匠在木蓋上敲下的那一擊,恰如將趙構扔在了發出巨響的銅鐘下。明明是一聲巨響,卻在木桶裡接連激蕩,最後彙成四麵八方的刺耳噪音,如同無形的利箭一般,反複戳刺著趙構的耳膜,給他帶來強烈的暈眩感。

一時間,耳朵裡除了嗡嗡之聲,趙構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但這還不算什麼。

趙構隻來得及為“我要失聰了”的念頭害怕一秒,因為下一刻,膝蓋窩傳來的劇痛占據了所有的感官,令他不受控製地發出慘叫。

鐵器先是狠狠撞擊在柔軟的韌帶上,隨即又摧枯拉朽般地重創了髕骨、股骨……隻聽得哢嚓幾l聲脆響,半月板徹底碎裂——這意味著趙構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直到此刻,趙構終於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請君入甕的表演!

這些賤民壓根就不會幫他,他們和劉光世一樣,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置他於死地!

“錯了,陛下。我們不會讓您死的。”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趙構的思緒。

他猛地睜眼,發現劉光世不知何時半蹲在了他的麵前,兩人彼此對視,趙構看到劉光世的臉上緩緩浮現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彆害怕,陛下,不會死的。”

看出了趙構正因疼痛而有些神誌模糊,擔心他剛才沒聽清楚,劉光世又好脾氣地輕聲重複了一遍。頓了頓,他又“好心”地補充一句:

“起碼不是現在。”

“你……你們……”趙構才剛張嘴,就被堆積在人中上的各類濕鹹的液體堵了滿嘴。他惱怒地甩頭,卻無法阻止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往下流淌。幾l秒後,趙構難堪地伸出舌頭,忍者惡心舔掉了掛在嘴唇上的鼻涕、冷汗和血液。做完這一切,他喘著氣,憎恨地望著劉光世:“你、你們……到底要對朕做、做什麼?”

“陛下的表現,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劉光世文不對題地回答道。他的眼神依舊一錯不錯地注視著趙構慘白的麵容:“我以為陛下會求饒。”

“求饒……有用嗎?”

“或許有用呢?”

張俊也湊了過來,他的眼神裡閃爍著惡毒的光亮,饒有興致地為難趙構:“陛下要試試看嗎?”

趙構嘴唇一抖,內心無比掙紮。

一方麵,理智告訴他,無論他說什麼,這群窮凶極惡之徒都不會放過他,倒不如想辦法激怒他們,求個速死也算善終;但另一方麵,怯懦的天性卻拚命尖叫著讓他試著求饒——劉光世和張俊就算再凶殘也是漢人,還能比完顏兀術更可怕不成?他當年就差跪在金人麵前磕頭認父,如今又何必死要麵子活受罪,反正求饒是他最擅長的絕活。

“求求你們……饒了朕吧……朕,哦不,我知道錯了……”

一番思想鬥爭後,趙構嗚咽一聲,兩行清淚隨之流下,當場給臣子們表演了什麼叫說哭就哭。紅腫的眼眶混合著嘴唇上的鮮血,猛地一看,還真有點幾l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張俊頗有些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嘴裡咕噥著什麼軟蛋、囊種之類的罵人話。劉光世則緩緩起身,將位置讓給了剛才那群忙活的工匠:“陛下要向他們求饒才是。”

趙構一怔,終於認真去看那幾l張寫滿憤怒的臉龐。就算知道自己要依靠這些匠人才能逃出陷阱,但因為傲慢,他剛才甚至沒有費心去記那幾l個工匠的模樣,就連他主動找上的那個泥師是哪一個,他也是花了一些時間才勉強分辨出來。

“額……朕……”

趙構卡住了。

就連稱呼也自動換回了“朕”。

趙構他可以恬不知恥地向金人稱臣,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臣子稱我,但唯獨對愛戴他的大宋百姓、對尊敬他的漢人子民,他卻莫名其妙地開始講究“骨氣”和“地位”。他的目光在那幾l張黑黢黢的臉上轉來轉卻,卻死活不肯說一句道歉,不肯施舍一個眼神。趙構熟讀儒家經典,可自詡深受儒家熏陶的他卻偏偏忘記了亞聖孟子的那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傲慢地將百姓視為私產和奴仆。

趙構也曾逃亡的路上多次乘船,在海上流浪數月的他卻偏偏忘記了唐太宗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箴言。見慣了平靜的西子湖畔,趙構忘記了沉默的水流也可變為奪人性命的巨浪。

“這麼難嗎?”張俊抓住時機落井下石,摸著下巴不懷好意:“要不算了吧陛下?戰場上刀劍無言,臣征戰沙場這麼多年,早就看開了,死便死了!大不了……大不了您下輩子再做皇帝享福就是。”

但張俊的這一言,卻令趙構下定了決心——他可是皇帝!他這一輩子東躲西藏,受儘苦楚,眼見著就能與金人議和享福了,怎麼能在這個緊要關頭殯天?!不就是向賤民求饒幾l句?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他回宮後,這群人統統難逃一死!

“想通”了之後,趙構立刻端正態度,繼續開始他涕淚俱下的表演:“朕、朕錯了……朕真心悔過,還請各位好漢高抬貴手,饒了朕這一次……”

“饒你?!”

但剛才還好脾氣的工匠突然翻了臉。橫眉怒目,咬牙切齒:“我們都恨毒了你!你這個陷害嶽將軍的賣國賊,我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取你狗命!”

“我們剛才就在宮門前,你的一言一行,我們都看在眼裡。你和秦檜狼狽為奸,如今奸相已死,是時候送你這個昏君上路了!”

工匠們你一言我一句,態度儼然毫無回轉餘地,誓要以趙構的血來平胸中恨意。

趙構看著這一群麵目猙獰、殺意凜然的工匠,心裡又恨又怕,可被固定在木桶裡的他毫無掙紮的可能,隻能扯著嗓子衝他的兩個舊臣子不停叫喚:

“你們說好不殺朕的!劉光世!劉光世!”

“張俊!朕求饒了,求饒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兌現諾言,朕要活,朕要活!”

“看來求饒沒用,”張俊慢悠悠地湊上前,臉上依舊笑嘻嘻的,對著趙構冷嘲熱諷:“陛下剛才對自己的處境認知得挺清楚的。哎呀,這下白求啦!”

趙構一愣,終於被張俊氣到了。他的臉色青白交替,嘴裡“你你你”個不停。張俊擔心趙構被自己這二言兩語氣得一命嗚呼,趕忙收斂笑意,婉轉了神色:“哎哎哎,陛下彆氣!臣遵守諾言,臣不會讓他們殺您的。”

看到趙構臉上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張俊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心裡暗罵蠢貨:“陛下,我和劉光世一定會讓您活著。”

得到兩人的保證,趙構幾l乎是立刻力鬆勁泄,若不是有木桶卡著他,他極有可能當場癱軟在地:“那就好,那就好……快放朕出來吧。”

“但是——”

張俊衝趙構眨了眨眼,又咧開嘴:“想活可以,但陛下還得付出一些小小的代價。”

“您知道的,您罪孽深重。如今若不受點罪,恐怕難消這群匠人的心頭之恨——我和劉將軍也才兩人,赤手空拳的,怎麼打得過這一群精壯的好漢?我們保下陛下性命已是不易,想必陛下也能體貼我等,不會讓我們難辦……”

趙構氣若遊絲地睨了張俊一眼,他已經沒這個力氣再罵人了。趙構腦海裡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逃出木桶,然後找個醫官看看自己的腿——

膝蓋處火燒火燎的疼痛越來越輕,但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自從雙腿被埋進泥漿中固定,隨著時間的流逝,趙構逐漸發現,自己對下半身的感知越來越弱,全靠著膝蓋處的那點兒疼痛判斷雙腿位置。疼痛越來越輕,意味著血肉逐漸麻木,當他徹底感知不到疼痛的那一刻,也意味著他的雙腿徹底壞死。

“你、你們要如何?朕都答應,朕都答應!”

“那就好辦了!”張俊一合掌心,滿臉欣喜,像是在為趙構的配合而感到由衷的開心。張俊先是習慣性地在自己的腰側摸了一下,卻沒有找到熟悉的武器,於是隻好衝劉光世伸手:“借把刀?”

劉光世扔了一把匕首給張俊。

張俊丟開刀鞘,將銀亮的刀鋒在木桶上拍了拍,隨即抵到孔洞旁邊。迎著趙構驚恐的眼神,好心情的張俊無比耐心:“陛下,張嘴。”

“張、張嘴作甚?”

趙構一邊賣力後仰,一邊用眼神拚命拒絕。他原以為自己要付出的“代價”無非一些金銀財寶或者高官厚祿。趙構想到的最可怕的結果,也不過是提前退位,找個佛廟了此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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