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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宮門前的百姓都說,陛下說話很不中聽,總是求和求和的,聽了讓人心煩。”張俊晃了晃匕首,耐心勸導:“其實這是筆劃算交易,一條舌頭換一條命,孰輕孰重,陛下應該分辨得出。沉默是金,陛下金尊玉貴之人,以後大不了提筆寫字便是。可若是沒了‘以後’……”

“你、你們竟敢損傷龍體?”

“龍體不龍體的,如今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保全陛下這條真龍的性命。”張俊拿匕首挽了一個劍花,指向身後那群虎視眈眈的工匠,意味深長道:“這年頭想要屠龍的人可不少,陛下還是早做決定……換個人來動手,陛下說不定更為遭罪。”

一番沉默後,趙構終於有所行動。

他眼裡閃爍著淚光,緩緩靠近孔洞:“你……你輕一些。”

“陛下放心,臣手起刀落,麻利得很——還請開開金口,好讓臣把刀伸進去。”

張俊正在興頭上,他沒注意到身後的劉光世正在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打量他。

劉光世看著前方興致勃勃的張俊,眼神冰冷而厭惡。就像他不明白張俊這種踩高捧低,欺淩弱小的惡趣味從何而來,張俊也不知道劉光世再二囑咐要割掉趙構舌頭的意義何在。

但對於劉光世和他身後的這群匠人來說,割掉趙構的舌頭並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省事——沒有舌頭,就不會說話。

正如最初所說,劉光世從一開始就想要趙構活著——痛不欲生地活著。

他將趙構固定在此,為的是讓他每天親眼目睹身邊來來往往的萬千百姓叩拜嶽飛塑像。有口不能言,有腿不能行。他要趙構跪在嶽飛的塑像前,每天接受百姓的唾罵和侮辱,然後在這更勝淩遲般的酷刑裡,懷著絕望的心情祈求死亡降臨。

但死,是一種解脫,一種恩賜。

在趙構贖完自己的罪孽之前,劉光世和百姓們不會允許他死去。他們不僅會每天派人給他喂食流食,還會用最好的參湯和藥物,找最好的醫官,悉心吊著他的命。

他們要趙構,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麵具做好了。”

一直在角落雕刻的石匠終於起身,吹掉手上的粉末,將新鮮出爐的石頭麵具遞給劉光世。

這麵具頗有機關,不僅五官與趙構十分相似,而且在瞳孔的地方,還留有兩個細小的洞眼——純粹的黑暗會將人逼瘋,所以生理本能會逼迫人主動透過這兩個洞眼去勘探外界。如此一來,趙構每天會眼睜睜看著周身人來人往,自己卻困在塑像內無法求救——隻有這樣的心靈酷刑,才能讓他在日複一日的絕望中學會懺悔。

就在劉光世把玩麵具的同時,前方傳來一陣淒厲的尖叫。

不用想也知道,是趙構終於被割了舌頭。

張俊有些為難地看著滿口鮮血的趙構,猶豫著要不要扯塊布條給趙構止血。但還沒等他行動,一位工匠突然走上前來,徑直越過他蹲在趙構麵前。

工匠似乎頗通醫術,麵對血糊糊的趙構眼神都沒變一下。他利索地從懷裡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止血藥粉,倒在一塊乾淨的棉布上,隨即快準狠地塞到了趙構嘴裡。

“他的舌頭。”張俊將手裡膩滑惡心的肉塊丟到劉光世腳邊。

張俊看著劉光世,頗為感慨:“我倆這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劉光世淡淡看了他一眼,抬腿將趙構的舌頭踩成了爛泥。他揮手,示意工匠們繼續動工:“開始鑄模吧。”

泥漿不停落到木桶上,在趙構的嗚咽裡糊滿了木桶外表。待泥漿逐漸變乾變硬,工匠們又拋開了鐵鍬,各自拿起手裡的鏨子,錘子,在沒有完全乾成塊的黃泥上開始了雕刻工作。

脖子,肩膀,手臂……一個沒有臉的趙構塑像很快成型。

雕塑的“衣服”除了沒有顯眼的龍紋,款式模樣都像極了皇袍,就算百姓不認得趙構的臉,也能通過彆具一格的服飾和令牌,飛快地認出這個奸人跪像的原型。

做完這一切,工匠們起身退到一旁,而唯一的石匠指著木桶裡趙構慘白的臉,平靜地開始介紹:“我們開工前已經估計過尺寸,這石頭麵具剛好可以卡在木桶的孔洞上。隻要手法得當,每天晚上喂食的時候就可以輕易取下。”

“除此之外,我還在麵具上開了四竅:鼻孔的洞眼用來呼吸,瞳仁的洞眼拿來外窺。若是哪裡還有不足,請將軍指出,我就地完善。”

“已經很好了。”劉光世衝他點點頭。

一旁的張俊目瞪口呆地看著石匠,臉上的表情又開始變回最初的驚恐:“你們要他活著,原、原來是為了……”

劉光世沒有搭理張俊,抬腿向前走去,站在他和趙構之間的張俊忙不迭地閃到一旁,心有餘悸地看著劉光世手裡的石頭麵具。

趙構一直在拚命叫喊。

但沒了舌頭,又被布料堵住了嘴,用儘全力發出的聲音細若蚊蚋,彆說幾l步之遙的張俊,就算是近在咫尺的劉光世也很難聽清。他以為的“嘶吼”和“尖叫”,在眾人聽來不過是鼻音般的哼哼。

發聲求饒不得,趙構又轉而用眼神哀求。

他的眼淚如如滂沱的夏雨,將他養尊處優的麵龐沾染得狼狽不堪,他望著劉光世,苦苦“哀求”……劉光世麵無表情地將石麵具扣到木桶的孔洞之上。

隨著趙構被石頭麵具遮蓋了麵容,這尊欠了幾l百年的雕像,終於宣布大功告成!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何況叛國滅族之罪乎?

這是皇權的世界沒錯。

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黃袍卻從來沒有任何意義。

真正有意義的,是那一隻隻幫著套上黃袍的手臂。

誰護他們安居樂業,又是誰讓他們無家可歸?

誰為他們衝鋒陷陣,又是誰令他們含淚上貢?

誰幫他們挺直脊梁,又是誰叫他們亡國滅族?

他們看得分明,從未判錯。

第 63 章 【愛國詩】辛棄疾

“唉,我是這沒想過,我竟然還有這一天。”

張俊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盯著不遠處的“石俑”感慨萬分。他轉頭望向坐在他身邊的劉光世,眼神敬佩又帶有些許畏懼:

“往日在朝中,你都是最沉默的那個。在書房內,你對嶽飛一事的態度也不甚明朗,我當時還以為你要辭官回鄉,急流勇退,卻沒料到,你這‘石頭人’才是整個書房裡最有魄力,又最下得了狠手的人。”

劉光世笑了笑:“實不相瞞,書房那會兒,我的確是在想告老還鄉。”

張俊聞言,詫異地睜大眼睛:“那你怎的……”

的手指點了點“石俑”,舔著嘴唇回憶:“也對,我記得在宮牆上,他本來差點就要墜牆死了,是你不要命地把他救回來。那為何、為何你突然就……?”

“一念之間。”

劉光世淡淡回答,又抬頭去看天幕,表情分不清是悵然還是感慨:“今日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劉光世還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順著劉光世的視線,張俊也抬頭望向天幕。他微笑起來:“的確,今年之前,誰都想不到天上會出現此等奇象。猶記得月兮第一次露麵時,講的還是杜詩與安史之亂,那天陛下被天幕嚇得當場暈厥,醒來後又連夜上山躲進靈隱寺,還讓高僧圍著他足足念了幾天的護法經。”

懷念完過去,張俊免不了開始暢想未來:“你說,等這事了了,大宋能變好嗎?”

劉光世沉默片刻,坦誠道:“不知道。”

畢竟月兮當著天下所有人的麵把南宋皇帝一溜煙地罵了個遍,眼見這皇帝一代不如一代,眾人那是越聽越心涼。一長串皇帝名單中,也唯有下一任宋孝宗趙眘得了月兮幾分青眼,堪稱南宋奮發圖強的唯一機會。隻可惜他壯年時期攤上趙構,老年又倒黴地看走了眼,禪位給了不孝子趙擴,最後鬱鬱而終。

“也是,我們才活幾歲,哪管得了大宋千年百年。”張俊理解錯了劉光世的意思,以為他在考慮良將賢臣之事。見劉光世麵色肅然,張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彆擔心,嶽飛、陸遊、辛棄疾,有此三子,保大宋百年不成問題。”

提到辛棄疾,張俊突然激動了起來,捏著劉光世的肩膀興奮道:“你剛才聽到沒?辛棄疾官複原職之後,又去北伐了!”

“北伐?”劉光世剛才在全神貫注在處理趙構之事,倒還真沒留意月兮講的內容。他坐直身子望向天幕,目光炯炯有神:“成了沒?”

“還沒講到,我跟你說……”

“輕點!”劉光世虎目一瞪,隨即又迫不及待地仰頭觀影,“先讓我看看!”

張俊翻了個白眼,無聲腹誹:他這講話能有多大聲?要真說大聲,還不如讓那群工匠趕緊走人。

張俊瞥了一眼那群還在角落裡叮叮當當,不知在雕琢什麼東西的工匠,心裡鬱悶極了。

【紹熙五年,即公元1194年,宋孝宗趙眘臨死前想見兒子一麵,但因為懼內,光宗趙惇竟然不敢前去探望父親。農曆六月初九,宋孝宗駕崩,按照禮儀,皇帝趙惇應該主持葬禮。但光宗以有病為由在後宮尋歡作樂,對葬禮不聞不問。大臣們實在看不下去,他們忍受不了這個瘋子繼續當皇帝。以知樞密院事趙汝愚、知閣門事韓侂胄為首,一些大臣擁立光宗的兒子趙擴即皇帝位,尊光宗趙惇為太上皇,史稱“紹熙內禪”。】

【隻可惜,新登基的宋寧宗趙擴也是一位沒有主見和理政能力的皇帝。韓侂胄因為從龍之功受到寧宗的信賴和重用。但貪婪的他並不滿足於現狀,在掰倒了紹熙內禪中的另一位功臣趙汝愚之後,又大舉開展文化清洗,史稱“慶元黨禁”。等士大夫們戰戰兢兢之後,俯首聽命之後,韓侂胄又將目光對準了北方。】

【此時,宋金形勢發生了微妙變化,宋寧宗和韓侂胄認為北伐的時機已經成熟。

金國皇帝金世宗與南宋孝宗皇帝簽訂《隆興和議》,之後平息乾戈,兩國進入長達半個世紀的和平盛世。金世宗去世後,皇長孫完顏璟繼位,是為金章宗。金章宗在早期尚能勤勉朝政,後期卻沉溺酒色,重用奸佞,致使金國國力日衰。

中原地區漢人同女真族的矛盾從來就沒有真正緩和過,金人霸占漢人土地,但本身又不會耕作,隻能強迫漢人成為佃農,然後用更殘酷的手段進行剝削和壓迫。漢人不堪忍受,紛紛逃亡,致使大量土地撂荒。金人無所依靠,重新霸占新的土地,如此形成惡性循環,中原農桑日益疲憊。

人禍天災,禍不單行。由於金章宗對河流水道缺乏管理,中原地區水災蝗災輪番肆虐,黃河三次決堤,並於1194年奪淮入海,致使國計民生雪上加霜。困於生計的貧民紛紛揭竿而起,以太行山為依托,開展了針對金國統治的武裝暴動。

就在此時,趁金國無暇他顧之際,原先臣服於金國的蒙古各部落也強勢崛起,草原爭霸風起雲湧。金國國力不濟,無法平息這些叛亂,加上國內一些貴族與蒙古相互勾結,縱容蒙古與金國對抗。如此一來,蒙古力量更是一發不可收。

無奈之下,金章宗試圖引導蒙古部落相互殘殺,自耗力量,卻沒想到遇到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一代雄主,在短短十多年內統一了蒙古草原,正式成為金國最大的威脅。】

「臨安·宮內」

“成吉思汗?”

未來的宋孝宗,如今的建國公趙眘正坐在石凳上,聽到這個名字,他一個激靈,顯然反應極大。但事實上,趙眘在此前從未聽過“成吉思汗”這個名字,他其實對金國更北的蒙古人都不怎麼了解,他之所以如此激動,全因最後那句“金國最大的威脅”。

韓世忠坐在趙眘身畔,見狀開口:“建國公如此歡欣,是為何事?”

韓世忠這是明知故問,他為人老練,隻一眼就看出稚嫩的趙眘在打什麼主意。但他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輔佐這位南宋難得的明君,便也拿出了為人師長的模樣,開始循循善誘,耐心教導。

趙眘果然上鉤,迫不及待地將新想到的計劃全盤托出:“我是在想,或許我們大宋未來可以與蒙古的那個成吉思汗合作!我們兩國南北交攻,拿下夾在其間的金國豈不是輕而易舉?”

“想法不錯。”韓世忠麵上依舊溫和地點頭,心裡卻暗暗歎了口氣,他望著興奮的趙眘,語氣卻依舊充滿鼓勵:“拿下金地之後,建國公又待如何?”

“自然是恢複中原!”趙眘眼眸亮晶晶的,顯然已經想好:“金地一分為二,大宋蒙古對半而分。若蒙古人能識相點,兩國也可廣開貿易——大宋茶葉絲綢素為蠻夷所愛,蒙古若能拿馬匹牛羊來換,也不是不能考慮交易。”

“建國公想的不錯。”韓世忠笑了笑,“但您也聽到了——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既然能讓後人稱其為雄主,想必是野心勃勃之輩。與其合作滅金,固然能行,但金國一滅,其蒙古鐵騎當真能說停就停嗎?”

“將軍的意思是……”

“試想,倘若您是蒙古國君,輕而易舉地攻下金地後,麵對一個被金人壓著欺淩了數十年的孱弱之國,你是會想要與其互通有無,還是撕毀合約,一鼓作氣將其一起吞並?”

趙眘倒抽了一口冷氣。

也就在此時,天幕上傳來了月兮的介紹:

【雖然這是後麵的事情,但月兮在這裡提上一嘴:眾所周知,成吉思汗,也就是孛兒隻斤·鐵木真,他於1189年被推舉為蒙古乞顏部可汗,在位期間多次發動對外戰爭,占領東亞金朝的大片領土,並滅亡西夏、西遼及中亞的花剌子模,其征服足跡遠抵歐洲的黑海海濱,被歐洲人尊稱為“上帝之鞭”。

鐵木真雖然被後人稱為“元太祖”,但其實元朝並非由其創立。直到公元1271年,他的孫子忽必烈從《易經》中取“大哉乾元”之意,才算正式建立了元朝。元朝建立後,1276年,元軍攻占南宋都城臨安,三年後,在廣東崖山徹底滅亡了南宋流亡政權。

南宋亡於元朝蒙古族,並非金朝女真之手。個中原因雖然十分複雜,卻與南宋後期“聯蒙抗金”的舉措脫不了乾係。吞狼驅虎終非良策,與蒙聯手猶如抱薪救火。南宋以自身經驗警醒了後世——打鐵還需自身硬,唯有強國才是上上之策。】

趙眘臉色煞白地僵坐在原地。

見狀,韓世忠摸了摸他毛絨絨的鬢發,安慰道:“建國公莫怕。按月兮所言,今年才是公元1140年,大宋國運起碼還有一百多年,一切還有回轉餘地。”

趙眘搖了搖頭,抬眼去看韓世忠:“我不是怕,我是……”趙眘頓了頓,兩行眼淚奪眶而出。趙眘猛地低下頭,一邊拿袖子擦拭淚水,一邊低低回答:“我、我隻是難過、生氣。”

趙眘恨恨一拍石桌,憤怒道:“韓將軍,我好恨啊!”

“恨就對了。”韓世忠並沒有勸,任由趙眘在那裡咬牙切齒、淚流不止。

他看著這樣的趙眘,提醒道:“記住這種感覺,建國公,記住它!”

“未來的數十年,當你麵對戰爭失利而感到喪氣時,當你沉迷鶯歌燕舞而逐漸懶惰時,當你被兒子氣得鬱鬱時,都要記起今日感受到的恨——唯有恨意,才能複國!”

趙眘鄭重地點點頭,隨即又握緊拳頭,反對道:“兒子……我才不會讓那小子再有機會登基,不——我不會讓他有機會出生!真是氣死我也,這個不孝子!”

趙眘在那兒咬牙切齒了片刻,隨即又抬起頭,繼續向韓世忠請教:“韓將軍,既然蒙古會是我大宋未來的勁敵,那如果我們這次北伐成功,您覺得我們是否有機會將蒙古人先行斬殺?”

“不無可能。”韓世忠微笑起來,“不過斬儘殺絕並非良策。若建國公有此雄心,倒也可以效仿唐太宗。蒙古此時尚未立國,成吉思汗也還未出生。若能早日收服蒙古人心,將這‘上帝之鞭’收為己用,到那時候,大宋疆域又何止中原,甚至還能劍指那個歐、歐……”

“歐洲。”

“對,歐洲!”

聽完韓世忠的諄諄教誨,少年趙眘目光灼灼,摩拳擦掌。此刻,一個偉大的計劃就此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那麼說回北伐——到了此時,主戰派的元老們逐漸去世、凋零,如虞允文、張浚、葉衡等,早已作古。辛棄疾雖賦閒在家,但因其堅定的抗戰主張,以及曾有過金戈鐵馬的實戰經驗,受到人們擁戴。

此時,辛棄疾儼然成為了沒有職銜的主戰領袖。正如朱熹的門生黃榦所言:“明公以果毅之資,剛大之氣,真一世之雄也。”辛棄疾的威望令韓侂胄對他不敢等閒視之,他想要利用辛棄疾來鞏固自己的權柄,進而實現他的野心。】

【儘管辛棄疾對韓侂胄素無好感,但在北伐這件事上,他還是堅定地站在韓侂胄陣營。辛棄疾在赴任前,於浙東與陸遊結識。陸遊雖然年長辛棄疾十五歲,但在早婚早育的古代,他們其實算是兩代人。與辛棄疾一樣,兩人都是頑固的主戰派,且都於詩詞有所造詣,雖未見麵,但他們其實早已互相傾慕。

得知辛棄疾即將參與北伐,年邁的陸遊興奮不已。他雖不能親臨戰場指揮殺敵,但由自己的朋友實現北伐宏願,也足以讓其感到欣慰。懷著激動的心情,陸遊作了一首24句168字的長詩《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為其送行。

詩中,他先是稱讚辛棄疾政治才能:“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曆史上的名相管仲和蕭何,在辛棄疾麵前也甘拜下風,隨後又極言祝福辛棄疾北伐成功,希望好友所向披靡:“天山掛旆或少須,先挽銀河洗嵩華”。

但正如陸遊對辛棄疾的了解和認同,韓侂胄也對辛棄疾資曆深厚、威望高俊、性格倔強、難以駕馭的特點認知清晰。有才惹人妒,小心眼的韓侂胄並不想讓辛棄疾搶走他的風頭和功勞,所以在簡單利用完辛棄疾後,甚至還沒等北伐開始,他便迫不及待地過河拆橋,在宋寧宗麵前多次進讒言。

恰在這時,辛棄疾推薦過的一位官員犯了罪,韓侂胄抓住機會,找了借口將辛棄疾連坐,追究他舉薦不當。可憐的辛棄疾滿腔熱血還未一展抱負,便被降官貶職,遷任隆興知府。

對辛棄疾來說,這一次貶官無疑是一次致命打擊!

一生抱負,最後一次施展的機會就這樣被斷送,辛棄疾萬分悲痛。在前往隆興赴任前,他再次登臨北固亭,於憤懣之中寫下著名的宋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辛棄疾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他心目中的自己應該金戈鐵馬,喋血沙場。然而沙場近在咫尺,卻難以策馬揚鞭,最終滿腔憤恨化作宋詞一首,道儘此生心酸。】

“得,我看又要敗了。”

張俊兩腿一蹬,氣得半躺在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大宋的問題啊,就是出在皇帝和宰相身上。隻是可憐我們這些武夫了。”

張俊長長地歎了口氣,隨即把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匕首扔給了劉光世,一副心灰意懶的模樣。

劉光世抬手接住了匕首。

他低頭看了一眼匕首的鋒刃——上麵的血跡不知何時已被張俊擦得乾乾淨淨,雪亮的刀鋒倒映著劉光世的眉眼,照出一雙深沉的眼眸。

劉世光將匕首緩緩收好,不動聲色地接過話題:“韓侂胄雖然難辭其咎,但這次北伐就算有辛棄疾參與,甚至全權交由他指揮,戰事恐怕也未必能成。”

“怎麼說?”

“人心渙散。”劉光世指了指天幕。

天幕上,正放映著寧宗朝堂之上的爭論——

主戰元老葉適一反常態,表示反對北伐:“治國以和為體,處事以平為極。臣欲人臣忘己體國,息心既往,圖報方來可也。”

朱熹高徒,主戰派的黃榦也極不認同:“江左人物素號怯懦,秦氏和議又從而銷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複有生氣矣。”

武學生華嶽上書:“平庸猥瑣,阿諛諂媚,依附權貴,結黨營私,唯知侂胄,不知君父,難以托付大事。”

……

劉光世收回手,歎了口氣:“韓侂胄他隻看到金國的衰亡,卻嚴重低估了朝堂內部問題。慶元黨禁剛過,我看彼時的大宋士人人心渙散,惶恐不安。更何況和議帶來了五十年的和平,這麼長的時間,足以讓宋人再度習慣苟且偷安,前幾次北伐的狼虎之氣也差不多消磨得一乾二淨了。”

“可還是北伐了。”剛說完這句,張俊驀地想起宋孝宗即位最初那次隆興北伐帶來的嚴重後果,他猛地一顫,顫聲道:“不會吧……”

然而事實正如張俊所料。

【韓侂胄惱羞成怒,凡持反對意見者,一律打壓,一律封殺。】

【公元1206年,南宋寧宗開禧二年,五月,南宋不宣而戰,發動北伐。】

【宋軍進攻的戰線遍及江淮,但戰爭過程卻毫無波瀾,簡單到甚至有些令人感到乏味:宋軍一接觸金軍,就紛紛潰退。從東到西,全線潰退,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更加糟糕的是,在蜀地、漢中、陝西等地擁有兵權的宋將吳曦趁機反叛,他轉而投靠金國,自稱蜀王,不再為宋效力。】

【這次北伐,南宋不僅輸掉了麵子,也輸掉了裡子。】

【麵對金國強大的兵力和壓力,南宋朝廷沒有辦法,隻好再次求和。這次,金國提出極為苛刻的條件,除了土地、絹帛、錢緡之外,還要索取韓侂胄的人頭。韓侂胄怒不可遏,想要硬著頭皮繼續打。但在當時,朝中反對勢力已經不允許韓侂胄再胡作非為。寧宗皇後楊氏與野心家史彌遠相互勾結,於開禧三年十一月三日將韓侂胄秘密殺害。此後,史彌遠逐漸掌握了朝廷權柄。】

【1208年9月,史彌遠與金國議和,簽下恥辱條約:金宋叔侄相稱改為伯侄相稱,歲幣由20萬增為30萬,另加“犒軍銀”300萬兩。這份條約,史稱“嘉定和議”。】

【而此時,辛棄疾已經去世近一年。】

“辛棄疾……死了?”

陸遊不知不覺勒緊了韁繩,胯下駿馬吃痛,長嘶一聲,被迫停下。

與他並列而行的張浚衝出數十丈後才覺陸遊掉隊,他趕緊勒馬回身,重新趕至陸遊麵前。隻一眼,張浚就看出了這個少年郎在想什麼。

詫然,失望,悵然若失……

這一路來聽著天幕講解,陸遊早已把辛棄疾視為莫逆之交,甚至還同張浚商量,見完嶽將軍後,請準許他一人深入敵後,先去曆城把剛出生的辛棄疾營救回國。

張浚自然是不準,但他格外欣賞陸遊這種豪氣與膽魄。這一路與陸遊暢談,他早就對這個才華橫溢、見識不凡的少年青睞有加,準備以後親自栽培,有朝一日,和他共上戰場。

得知北伐又敗,陸遊也不過是黯然了一陣;但得知辛棄疾的“死訊”,陸遊卻心神俱慟。見到他這副痛心不已的模樣,張浚忍不住出聲安慰:“莫要難過,天幕說的是原本會發生之事,但如今你我早已跳出局外、成了變數,想必能讓未來有所不同。”

陸遊垂眸思索片刻,神色逐漸轉為堅定:“前輩說的是,是務觀著相了。”

【北伐之前,辛棄疾身體就每況愈下,一直在鉛山養病。這期間,受人彈劾的韓侂胄多次想要起用辛棄疾支撐危局,表奏辛棄疾為樞密院都承旨,要他再赴臨安議事。但辛棄疾縱然有心,卻因病入膏肓,實在難以承命。】

【公元1207年10月3日,南宋寧宗開禧三年九月初十,辛棄疾病逝於鉛山瓢泉新居,時年六十八歲。臨死前,辛棄疾尚大呼“殺賊”數聲。】

【另一邊,陸遊接連聽到好友去世、北伐失敗的噩耗,遂憂憤成疾,病情日重,逐漸臥床不起。公元1210年1月26日,陸遊與世長辭。臨終之際,他留下絕筆《示兒》作為遺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說到這裡,我們也說完了三位愛國詩人波瀾壯闊的一生。雖然三位英雄的命運各不相同,但為國效忠的底色卻始終如一:嶽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報國壯誌,辛棄疾“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豪情期許,陸遊“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念茲在茲……時人已作古,詩篇今尤存。詩人的不幸大多在於總有抑鬱積結於心,詩人的幸運則在於總能將一種力量傳遞至千秋萬世。時至今日,這些愛國詩給予我們的力量,依舊取之不儘,用之不竭!】

陸遊聽到自己的死訊淡然無比,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倒是一旁的張浚突然變了神色,一邊騎馬一邊偷偷打量陸遊,像是在擔心著什麼。

張浚眉頭糾結地擰成一團,內心無比猶豫:他沒料到辛棄疾之死竟會對陸遊造成如此大的打擊,兩人竟然先後去世……要不,要不就讓陸遊這小子去曆城找辛棄疾吧?

想到這裡,張浚輕咳幾聲,吸引了陸遊的注意力:“務觀啊,其實讓你去曆城也不是不行。”

陸遊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突然改變主意的張浚,雖然不知前輩在想什麼,但能讓他去北地自然最好,所以陸遊機智地保持了沉默,隻是拿一對深沉的眸子回望張浚。

“兩軍對戰,情報為先。我大宋一直苦於消息滯後,若你願去曆城,不妨在軍中領個虛職。你去救辛棄疾的同時,順道在金地多收集一些情報。你年紀小,又有武藝在身,做此事倒是合適。”

“情報也不必拘束於金軍動靜,無論山川形勢亦或者風土人情,甚至於北地宋人對我大宋的想法以及金人對他們郎主的怨言,無所不可……等你歸國之後,我就稟明聖上,招你入我軍中,我會親自訓練你,並想法子讓你上戰場——你看如何?”

“務觀領命!”陸遊毫不猶豫一口應下。

天幕曾言,陸遊一生的遺憾就是從未能親自上陣抗金。而如今,陸遊一直敬重的張將軍不僅願意對他傾囊相授,甚至還許諾讓他上戰場,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叫陸遊如何不欣喜激動?

一個得了愛徒,一個得了良師,老少兩人相視一笑,俱是無比歡欣。

黃塵滾滾,兩人縱馬揚鞭,一路北上……

……

「臨安·嶽飛生祠」

匕首抵上喉嚨的時候,張俊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

“終於準備殺我了?”張俊依舊是剛才半躺在地的模樣,隻是掀了掀眼皮,衝劉光世露出一個散漫的笑容。

“你知道?”

雖然計謀被張俊識破,劉光世依然麵不改色。匕首穩穩當當地抵在張俊的頸側,隻要劉光世再微微用力,就能割斷他的頸脈。

“不然我把匕首還你作甚?”

張俊挑眉,麵上依舊是剛才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出宮的時候我還沒看出來,你動趙構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十之八九——皇帝你都不放過,何況區區小將?”

“後來,我趁你看天幕之時,一直在偷偷觀察那邊角落裡的匠人。他們那邊叮當個不停,叫我想不留意也難——他們在鑿的石像,就是我的歸宿吧?”

劉光世沉默著回望,並不否認。

“我有罪,我認。書房裡拿過令牌後,我的確準備奉旨北上誅殺嶽飛。但看在我沒去成的份上,我求你,你現在就給我個痛快吧。”張俊偏了偏頭,主動地將脖頸往匕首的鋒刃上送了送。

一縷鮮血順著他脖頸流下,染紅了雪亮的匕首。

順著鮮血流動的軌跡,劉光世看向匕首——

他驀地記起,張俊割完趙構的舌頭後,一直在擦拭這把匕首,直到擦得一乾二淨、光潔如鏡,張俊才把匕首還了回來。

作為一個將軍,一個曾經殺敵無數,屍山血海幾進幾出的將軍,張俊是不可能有這種潔癖的。如今想來,他必定是在當時就做好了被殺的準備,並且將這把匕首視為結束人生的武器。

想到這裡,劉光世終於開口。

“我受了傷。”劉光世示意張俊看自己的胳膊。

當時為了在城牆之上拉回趙構,劉光世的整個手臂都被扯得脫臼,即便後來草草接上,整個手臂的肌肉也無法協調自如,恐怕要調養個一年半載才能恢複如初。

劉光世望向張俊,犀利地指出:“如果你不歸還匕首,完全有機會從這裡逃出去,我攔不住你。”

“沒必要。”張俊一口回絕。

“為何?”

“一念之間。”張俊把當初劉光世告訴他的回答再次還了回去。他注視著劉光世的眼眸,灑脫一笑:“你就彆追問了,快點動手——難不成,你也想把我製成活俑不成?你我同僚一場,好歹有個情分……”

張俊開口求死閉口動手,令劉光世聽得眉心直跳。

劉光世深深看了張俊一眼,突然毫無征兆地收回匕首。

“怎麼?”張俊被驚了一跳,腦袋下意識追隨著匕首而去。直到被劉光世在腦門上推了一把,他才怔怔回神,臉上驀地浮現一副悲戚之色:“不會吧……劉光世!你就真對我如此狠心?!”

“胡言亂語什麼!”

劉光世皺眉解釋:“你的性命,自有新帝來定。”

張俊一下子啞了喉。

他先是仔細打量劉光世的麵色,確認他沒在開玩笑後便一躍而起,指著那邊還在叮當不停的工匠們衝著劉光世質問:“那你先喊停他們!”

“貴人,這是實心的嘞。”

聞言,那邊的工匠突然轉身,當著張俊的麵拿工具敲了敲正在雕琢的石像。石像發出沉悶的聲響,果然不是中空——這意味著,劉光世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張俊塞裡麵。

“這是秦檜的。”劉光世捏了捏鼻梁,無奈開口,“城門口的肉泥還是你收拾的,他的屍首都成那樣了,自然隻能讓他的石像來跪了。”

“那我呢?”張俊指指自己,試探道。

“新帝自有裁決。”劉光世油鹽不進,看了麵色灰敗的張俊一眼,他突然又補充道:“不過……”

“不過什麼?”

“如今既不和議,你那在建康府的兵恐怕還能派上些用場——據我所知,秦檜雖然收了你的兵權,但建康的那群老兵還是隻認你的名字,你可懂我意思?”

“明白!”張俊又露出了笑容。

他望向北邊,眼神逐漸變得堅定:“我不怕死,我隻求新帝寬限我幾年。且讓我這把老骨頭再去沙場上鬆快鬆快——待恢複中原,我再以死謝罪!”

大宋,會變得越來越好嗎?

這個問題,就交由這群付諸行動的宋人來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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