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 / 2)

第 64 章 【愛國詩】柔嘉

1、柔嘉這一生,原本隻該被史書一筆帶過——

“子諶即太子,女柔嘉即公主,先入齋宮。諶七起北行,柔嘉三起北行,均隨至五國。”

靖康之變後,柔嘉的名字作為諸多被俘皇女的代表,象征著一群人的悲慘命運和一個時代的黑暗降臨。

和其他俘虜一樣,柔嘉原本也認同了這種命運。金地的貴族從不稱呼她為“柔嘉”,這不僅是因為漢語發音的困難,更是因為他們打心眼裡不在乎“柔嘉”是誰。

他們要的,隻是一個宋朝公主。

至於這個公主以前是叫柔嘉又或者彆的什麼,他們並不在乎。在他們看來,柔嘉隻不過是一件戰利品,是拿來消遣磋磨的東西。

金人貴族會喊她亞海軫,意思是女奴,宋人則繼續稱她為公主——尤其是在其他皇女一個接一個死去之後,“公主”也成了他們對柔嘉的特定稱呼。

在北地,隻有一個人會喊她“柔嘉”。

那就是她的阿爹、曾經的大宋皇帝:趙桓。

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或許是在靖康之變的前幾年,趙桓還是大宋皇帝時,偶也會在來了興致之時,將兒女招到身邊,挨個摸著他們的腦袋教他們誦讀詩書。

某一日,在所有孩子離開的時候,柔嘉偷偷回身,又撲進父皇的懷抱。

她仰著臉,問:“父皇,何謂柔嘉?”

趙桓,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慈父。他將柔嘉攬進懷中,指著窗外隨風舞動的柳條,聲音低沉而溫柔:“柔,凡木可曲曰柔。荏染柔木,君子樹之。”

趙桓微笑著,又以指為筆,在柔嘉攤開的小小掌心裡一筆一劃寫下了“嘉”字:“嘉,吉慶美好也。”

柔嘉自持,喜慍莫見。

柔和美善,順遂平安。

趙桓摸了摸她毛絨絨的雙髫,對柔嘉溫聲許諾:“你是大宋的公主,是朕的寶貝女兒。朕願你如此名,一輩子順遂無憂。”

柔嘉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好名字。

但後來,到北地之後,她得知了真相。

在這裡,趙桓喊“柔嘉”時,聲音要麼暴躁要麼軟弱——這取決於他的麵前是否站著金人。如若沒有金人,他喊她,無非是讓她做些粗活,又或者隻為發泄怒氣;如若有金人——柔嘉最害怕聽到父親用那種充滿畏懼的聲音細細地呼喚自己的名字——這意味著又有金人貴族要她入帳伺候。

有些時候,她會突然產生一種衝動。她想要撲上去拎住阿爹的領口,高聲質問他為何賜予她這個名字——為什麼是柔嘉?為什麼偏偏是柔嘉?!

為什麼,柔嘉會遇到這種不幸?

為什麼,柔嘉要受到這種淩/辱?

父皇,你當初可是許諾,要讓柔嘉一生順遂無憂的啊?!

但現在的趙桓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或者說,他再也不會回答她了。

後來的某一日,柔嘉在替趙桓收拾書房的時候,無意中從攤開的書冊上看到了一首詩,那是前人黃庭堅的《明叔知縣和示過家上塚二篇複次韻》。詩句的最後一句,寫著她的名字,如同她一生悲慘的注腳:

“柔嘉無牛羊,保身以為供。”

溫和善良的人們在祭祀時無法拿出牛羊來祭祀,那便會以自身為祭品,求得神佛垂憐。

她被趙桓當做了祭品獻給金人。

這就是柔嘉原定的悲慘結局。

但誰也沒料到,天上會突然出現人影。柔嘉更是沒有料到,她那雙壞得差不多的眼睛還有恢複光明的一天。

她深刻地記得那天,在一片白茫茫中,她不經意地抬頭,驀地看見天上月兮的麵孔。她的臉蛋是如此清晰,那雙淺褐色的眼眸仿佛破開時空,直直望進柔嘉的心底。

月兮不可能在看她。

但柔嘉固執地覺得,月兮一定在看她。

後來的日子裡,月兮帶給她的震撼越來越多。無論是一個女子竟能如此淡然自若地評點王侯將相,還是她竟然能夠通曉古今秘事,隨口便可點破人心鬼魅……月兮的嬉笑怒罵,無不令柔嘉羨慕不已——她在哪裡,她到底是誰,她為何能如此肆無忌憚地露齒而笑,又能無所畏懼地指點江山?

但羨慕歸羨慕,日子還是得過。正如柔嘉的視力隻有在看直播時才能變回清晰。直播一結束,她的眼睛又會恢複半盲,就如她的人生總會變得灰暗悲慘。

直到那日。那日,她在欣喜中又聽到月兮的聲音。

但這一次,她聽見月兮說:

【今天是愛國詩專題,那我們就從南宋著名愛國將領嶽飛的《滿江紅》開始講起。】

2、勒死趙桓的時候,柔嘉的心情非常平靜,內心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鬆了口氣”的釋然之感。她坐在趙桓的麵前,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死亡的過程。

男人的臉先是漲得通紅,鼻翼翕張,嘴角劇烈地抽動。

不多時,那潮紅便逐漸褪去,轉而變得青紫,如同告示著生機漸失。嘴唇包不住的涎水也在此刻終於不受控製地垂落,如蛛絲般濡濕男人的衣襟。

又過了那麼幾息,男人的臉色再次變化:青紫開始黯淡,一種灰敗之色從脖頸向上蔓延。而此刻,男人已經無力掙紮,隻是把一雙渾濁的眼珠瞪得極大,如同兩顆快要掉出來的玻璃珠,柔嘉得以從上麵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再幾息。

男人被扔在地上,徹底沒了動靜。

最後,柔嘉低頭打量地上的男屍:這明明是她的父親,她卻覺得極為陌生。看了半晌,她蹲下身,用手掌拂過男人的眼簾,替他保全了最後的體麵。

就在此刻,門被敲響。

外麵的男人壓低聲音,沉穩而恭敬:“公主,下臣來遲了。”

……

洪皓看了一眼地上趙桓的屍體,便鎮定自若地邁步跨了過去。他在柔嘉的麵前跪下,鄭重叩了三個響頭,一字一句地允諾:“臣會處理此事,必不會讓公主受累。”

柔嘉歎了口氣,看著麵前的男人:

洪皓,南宋徽猷閣待製。

他並非於靖康之變中被虜北上,而是在十一年前上書諫阻趙構遷都時被他記恨,由此被派遣了出使金國的差事。

洪皓這一來,就是被金國扣押了十數年。

在金期間,洪皓威武不屈,金人敬佩,稱之為“宋之蘇武”。

柔嘉知道洪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他會站出來,主動認下殺死趙桓的罪過。

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柔嘉不願意——如此正直之士,柔嘉決不能令其折在金地。

她不怕死。說實話,與金人的各種刑罰相較,死亡甚至可以被視為一種解脫。活人想死,辦法總是很多。柔嘉已經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姊姊妹妹,她甚至還送走了她自己的母後。

皇後朱氏在牽羊禮後不堪受辱,投水自儘,走的時候甚至沒有來得及給柔嘉留下隻言片語。雖如此,柔嘉卻一直堅信,母後若能在死前見自己一麵,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帶自己一起上路。

想要殺死女兒,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

朱皇後知道,她怯懦的丈夫趙桓護不住女兒。更有甚者,他可能會選擇犧牲女兒以換自己苟活。

但柔嘉不會尋死。

她最初是舍不下父皇,認清趙桓的嘴臉後,她又舍不下這群可憐的宋女——大宋公主一個接一個自儘,她是最後的一位。如若她死,再無名義上的宋朝皇女能護住這群被擄的宮妃宮女。

或許也是出於這樣的考量,洪皓在得知趙桓的死訊後,第一反應就是替柔嘉頂罪。

柔嘉是皇女,他是宋臣,為柔嘉而死,是他應儘的義務。更何況他欽佩柔嘉和這群宮妃的勇敢——誰都知道,趙桓活著會帶來多大的麻煩,但誰都不敢背負弑君的罪名衝他下手。誰也沒想到,最先動手的,竟然是這群柔弱如蒲草的女人。

但柔嘉搖搖頭,回絕了洪皓:“不行。”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顯然沒有一絲回轉餘地。

洪皓同柔嘉沉默地對視,片刻之後,他像是下定決心,咬牙一點頭:“那便隻能如此了!”

洪皓果然還有辦法。但這個辦法,就連柔嘉都聽得倒抽一口冷氣。

如今趙桓已死,金國便徹底喪失了掣肘大宋的最佳人質。而如今,兩軍正在前線對戰,據洪皓打聽到的消息,嶽家軍不日即可大破金軍、拿下開封。

嶽飛會勝利,這點毋庸置疑,倘若嶽飛能一鼓作氣,跨過黃河,深入北地,那麼就會讓金國貴族人心惶惶。到了那時,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威脅宋國退軍,而人質,就是其中的關鍵。

這時候,趙桓已死,韋氏雖能掣肘趙構,但對南宋的士大夫而言,最重要的還是皇室血脈,也就是眼前這位最後的趙桓血脈——柔嘉!

“臣會自稱是嶽飛的密探。金人雖會起疑,但如今之際,他們不得不孤注一擲,信以為真。若臣料得不錯,他們會讓臣帶著公主你的信物去找嶽將軍,以此威脅他退兵。待嶽將軍得知此事,以他為人,必定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候我等稟明聖上,想辦法與金國交換人質,一定將公主和諸位娘娘迎回臨安。”

“交換人質……”聽到這裡,柔嘉突然垂下眼簾,麵露苦澀。

“公主?”

洪皓不解,他抬頭去看眾女神色,卻見滿屋的後妃宮女,無不麵露哀戚,更有甚者,眼中早已淚光漣漣。

“這、這是怎麼了?”

“大人,事到如今,還有何交換必要?”一個後妃突然開口,語氣苦澀而無奈:“我等殘花敗柳之身,回了宋地又能如何?士大夫們一人一口唾沫,也夠逼死我們了。”

柔嘉沉默點頭,緩緩開口:“洪大人不必為我們費心。若嶽將軍俘虜了金人,讓他拿去和金國換地吧,多收複幾座城池也是極好的。又或者大人想辦法去曆城找尋辛棄疾——我算了算他的歲數,辛棄疾如今還是個奶娃娃,若無人照拂,我擔心金人會對他下手。”

“公主?!”

洪皓太過於震驚,以至於他腦海裡千回百轉,嘴上卻說不出一句話。

作為一個男人,在今日之前,洪皓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原以為用家國大義,民族胸懷能解決的事情,卻偏偏倒在了“貞節”這兩個字上。

雖然洪皓真的不在意女人所謂的貞節,但他仍舊無法在此刻出言安慰。他一個大丈夫,從未感受過女人的困境,這隻會讓他的安慰在此刻聽上去顯得高高在上。更何況洪皓心裡明白,他一人不在意,卻代表不了整個士大夫群體都不在意。

流言蜚語是殺人利器。

她們進退不得,前後俱是死路。從被俘虜的那刻起,她們就注定彆無選擇——或作為俘虜悲慘去世,或成為烈婦從容就義。

但洪皓還是想試一試。

3、馬車駛入臨安城門的時候,車上所有的簾子都被掩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是北地來的。”

見到長長的隊伍,守衛城門的士卒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便認出了領頭馬車上懸掛的令牌,他們對視一眼,無聲地讓到一旁,目光卻始終好奇地注視著這支不同尋常的隊伍。

馬車咕嚕嚕地向前,舉著嶽家軍旗幟的士兵護衛在旁。這支隊伍約莫有二十多輛車架,也可以稱得上一句聲勢浩大。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所有車箱都是一片死寂,安靜得仿佛裡麵根本沒有坐人。

守門的士卒目送著馬車一輛接一輛地從麵前駛過,終於忍不住評價:“我家娘們成天吵吵嚷嚷,沒個閉嘴的時候,我從沒想到天底下的女人還會有這麼文靜的,不愧是皇家的女子,教養就是非同一般。”

“這也太文靜了。”一旁的士卒終於忍不住接話,“你不覺得,有些‘文靜’得過分了嗎?”

“上一批回國的那群士大夫,還沒踏進臨安城就老遠開始又哭又笑。有一步一磕頭,最後被人強行塞上馬車拉走的,也有抱著城門柱子大呼先帝名諱最後被人打暈抬走的。最恐怖的還要數那群老頭兒,我真想不明白,那麼一大把年紀,他們是怎麼做到哭聲洪亮,繞梁不絕的?我耳朵後來可是痛了好幾天!”

“你是說……?”

“好不容易才回來,有淚不輕彈的男兒都高興得哭哭啼啼,這群弱女子居然一點聲音都無?”

“不、不會是……”士卒突然瞪大眼睛,心裡浮現了一個恐怖的猜測。

“什麼?是兄弟就彆和我賣關子!”

“我聽說,被虜去北地的女人,不堪受辱,死了很多。”士卒壓低了聲音,頓了頓,有些不忍地皺眉,望向那幾輛馬車的目光也開始變得充滿同情:“這裡麵載的,你說是活人,還是死人?”

“你個蠢貨!死人是拿棺材運的,裡麵肯定是活人!”

“活死人吧。”士卒想了想,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說法。他歎了口氣,遺憾道:“就算現在還活著,過不了幾天,可能就得死了。”

“好不容易才回來,怎麼會死了?她們本就是宋人,難不成還有水土不服一說?!”

“你個光棍蛋子,你懂什麼!”士卒瞪了兄弟一眼,“你沒娶婆娘,自然是不懂。這群後妃和那群士大夫可不一樣,士大夫換件衣服,北地那些苦日子也算過去了,明日照樣上朝入市。但這群宮妃要是敢換件衣服就掛起個笑,那恐怕立刻就要大禍臨頭了。”

“你說得也太嚴重了。”兄弟顯然不信。士卒冷笑一聲,甩出力證:“喏,那你說堂姐回來了,小皇帝怎麼不出來接?皇帝態度如此,以後這些南歸的老宮妃就有罪受了。”

……

柔嘉坐在車箱裡,身上穿著華貴的禮服,屬於朱皇後的那條霞帔掛在她的雙臂上,如同一個母親的擁抱。

可柔嘉的麵色依然蒼白無比。

士卒能想到的,她自然能想到——

從某種程度上說,皇帝的態度就是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大宋的政治風向標。已經即位一年的新君趙眘今日沒有露麵,這意味著,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整個國家,無論宮內宮外,大江南北,都能肆意拿她們這群南歸的女人取笑。

她們將活在地獄裡,至死方休。

“不,不會的。”

柔嘉猛地閉眼,雙手緊緊握住霞帔,試圖從母親的遺物上獲取一點溫暖和力量。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從細枝末節裡分析這個素未謀麵的堂弟性格。

這一年來,雙方國情堪稱天翻地覆。

趙桓死訊傳回南宋的那刻,金人也得知了趙構棄璽而逃的消息。金帝在宮廷裡痛罵了趙構和秦檜三日三夜,最後在嶽家軍和曆城義軍的威脅下無奈妥協。

金國對這場劇變毫無準備,所有的情況都不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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