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2 / 2)

在他們的設想裡,嶽飛應該乖乖奉旨撤軍回朝,而曆城那邊的起義應該是一如既往的小打小鬨。

但誰都沒想到,以忠君著稱的嶽飛這次居然會抗旨不遵,十二道金牌屁用沒有。

金國毫無防備之下被殺得落花流水,傷亡慘痛。彆說金國最得力的大將完顏兀術命喪黃河,那從山東調過去的大軍也被首尾夾擊,全軍覆沒。

嶽家軍一路高歌猛進,一鼓作氣拿下平陽府、太原府、真定府,堪稱長驅直入、勢如破竹。與此同時,金人倒黴地發現,被他們視為“小打小鬨”的曆城義軍不知何時已經聚沙成塔,形成了一股規格超凡的武裝勢力。

以辛讚為首的義軍極其難纏,尤其是那個叫王富貴的軍師,簡直令金國的將軍們恨得牙癢癢。或許是出生市井的原因,王富貴的打法極其“流氓”。在他的指揮下,義軍很少正麵迎敵,反倒是經常散作幾支小隊,埋伏在各個地區偷襲金軍的大本營。

金軍出營攻擊,義軍轉身就跑。

金軍按兵不動,義軍回身騷擾。

如此戰術,使得金軍不得不提起精神日夜提防,精神不敢放鬆一刻。但這樣來回數次之後,整個軍營的士兵很快都掛上了黑眼圈。然後在某個深夜,曆城義軍突然又大吵大嚷地殺上前來。就當金軍以為他們是故技重施,準備不予理會之時,辛讚卻高舉大旗,率領萬人從山上衝下……

噩耗再三傳來,金帝被氣得奄奄一息。他在臣子們哭天喊地的勸阻聲中,終於認命地開始撰寫給宋朝小皇帝的求和書。

完顏亶覺得自己主動寫信求和,已經算是拉下顏麵,放低架子。所以第一封寄出去的求和書還帶著金朝一貫的趾高氣揚,幾乎是命令著新帝趙眘停止進攻。

趙眘的回信來得很快。

但金帝完顏亶剛剛讀完,就被氣得兩眼一翻,直接昏迷數日。

回信上寫,求和可以,不過求和書得以“臣完顏亶敬奉”為開頭。

數日後,完顏亶悠悠轉醒。

在大臣們哭天搶地的求和聲裡,完顏亶毅然決定一意孤行,打他媽的!他完顏亶就是死,也絕不向宋朝那十四歲黃毛小皇帝稱臣!

金軍苦哈哈地繼續開戰,或者說,繼續挨打。

就在嶽家軍攻破河間府,劍指金國首都中都之際,完顏亶第一次開始與趙構共情。在他收拾包裹坐上逃亡的馬車之際,他無比辛酸地想念那位失蹤的宋昏宗。

是了,秦檜死的那日,趙構就不見了人影,人人都說他這是又偷偷逃跑了。

宋人憤恨於趙構的無能和怯懦,草草找了一個月便宣告趙構已死,然後士大夫們幾乎是歡天喜地地給他安了個宋昏宗的廟號,隨後便敲鑼打鼓地將趙眘請上了皇位。

完顏亶這一退,就是退到了五國城。

眼見再往後就是蒙古人的地盤,在臣子們虎視眈眈的目光中,完顏亶幾乎是被逼著寫下“臣完顏亶敬奉”六個大字。

這一封求和書,極儘諂媚討好之意。意思無非是請求宋朝退軍——隻要退軍,一切都好說,割地賠款在所不惜。

或許是兩地路遠,這次趙眘的回信來得有些慢——等完顏亶拿到那封回信的時候,他已經坐進了嶽家軍為他精心準備的囚車。在囚車裡一路搖晃著南下時,完顏亶終於有空打開那封書信,他準備細細品讀,用來打發時間。

可他的心願再次落空。

因為這份回信極其簡潔,上麵隻寫了一個字——

“不”

……

嶽飛精挑細選了一支隊伍,護送柔嘉和宮妃回歸臨安,至於他,還要率領隊伍繼續北上,掃蕩蒙古。

臨出發前,柔嘉同嶽飛見了一麵。

兩人隔著一塊布簾,就北地局勢交流了幾句。談話間,嶽飛看出了柔嘉的遲疑。他向柔嘉叩首,用自己的性命為新帝趙眘擔保:“公主儘管放心,陛下一定不會虧待您!”

真的嗎?

柔嘉想到這裡,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嶽將軍,你這次或許是猜錯了。

4.

柔嘉晃神之際,馬車不知何時停下。

“怎麼了?”柔嘉隔著簾子問車夫。

車夫有些為難,小聲回答:“有個書生攔路。”

車夫話音剛落,前麵就傳來一個響亮的男聲,明顯不懷好意:“想必這就是柔嘉公主的鑾駕了吧。”

“既然知道是公主鑾駕,你這書生還不讓開?!”車夫高聲斥責。

攔在馬車前的書生不屑地冷哼一聲,非但沒有讓開的意思,聲音還越發高昂:“既然沒認錯,那就容草民在這說幾句話——公主不會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吧?”

車夫勃然大怒:“你這……”

“讓他講。”柔嘉隔著簾子出聲。

“可是公主,你是沒看見,道路兩旁都是百姓——這混小子是故意的,他是刻意當著所有百姓的麵羞辱於您!”

“讓他講吧。”柔嘉依然堅持。

這既然是未來日日要遭受的□□,她又何懼提前一天開始?

書生得意一笑,見道路兩旁百姓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他越發得意洋洋,滿麵紅光。隻見他昂首挺胸,氣沉丹田:

“節葆天真操持與冰霜並古,榮邀國典恩膏共鬆柏常春。”

他背的,竟是貞節牌坊上的楹聯!

一語落地,全場寂靜。百姓們似乎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無不噤若寒蟬。他們的目光在馬車與書生之間來回遊移,似乎在評估著什麼。

但馬車裡的柔嘉公主一言不發,唯有馬夫坐在外麵瞪著書生憤憤不平。

見自己一言有如此成效,書生大喜過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繼續背誦:

“《列女傳》有言,古有貞薑者,齊侯之女,楚昭王之夫人也。王出遊,留夫人漸台上而去。王聞江水大至,使使者迎之,忘持其符。使者至,請夫人出,夫人曰:‘……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從。……妾聞之,貞女之義不犯約,勇者不畏死。’使者取符,則大水至,台崩,流而死,乃號貞薑。”

這是在用“貞薑”的例子勸告柔嘉——殘花敗柳之軀,不如早日投水而死。

“《女史箴》有言,膏不厭鮮,水不厭清,玉不厭潔,蘭不厭馨。爾形信直,影亦不曲;爾聲信清,響亦不濁。……浴者振衣,沐者彈冠;人知正服,莫知行端。服美動目,行美動神;天道佑順,常於吉人。”

這是把女子的貞操比作膏、水,玉、蘭花,失去貞操的女子,猶如不新鮮的油膏、不清澈的渾水、有瑕疵的碎玉、散發臭味的蘭花,令人生厭。不遵循規矩守護貞節的女人會受到上天的厭棄,福祉和好運絕不可能降臨在她們身上。

“《女則》有言……”

書生搖頭晃腦,越背越流暢,聲音也越來越大。

而他對麵的馬車卻始終悄無聲息。

漸漸地,兩旁的百姓開始小聲議論,他們低聲交談著,時不時看一眼馬車。

柔嘉聽著外麵的喧囂,她緊緊閉著眼,生怕自己的淚水落在霞帔之上。

在金地為奴為婢的時候,她沒有哭。

親手殺死趙桓的時候,她沒有哭。

但如今,她的眼淚洶湧如潮。

模糊的視線裡,柔嘉望著鮮紅的霞帔,突然無比想念母後:“娘,或許當初我就該和你一起走……”

“臭酸儒,快點滾開!”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書生的背誦。沉浸在得意裡的書生驟然被驚醒,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是誰?是誰讓我滾?!”

他環顧人群,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公牛。

“你一個大老爺們,背什麼《女孝經》?《孝經》還不夠你呼嚕麼?”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書生這次終於精準定位——竟然是個垂髫的娃娃!

娃娃看起來不過四五歲,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紀。他一邊舔著糖葫蘆,一邊拿眼睛睨著書生,頗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柔嘉公主要回宮,是條好狗就彆擋道!”

“公主!我大宋哪有這樣不要臉的公主?!”書生氣歪了鼻子,指著馬車憤怒道:“這群女人可是進過金人洗衣院的!臭小子,你知道什麼是洗衣院嗎?就是官妓院!隻要是個金人,誰都能……”

“閉嘴!”又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這一次,出聲的是個婦人。

婦人厭惡地瞪著書生,大聲叱罵:“你個書生,嘴巴怎麼這麼臭?之乎者也都讀進狗肚子裡去了嗎?”

有了婦人率先開頭,人群裡的婦孺紛紛叫罵起來。專屬於市井潑婦的罵法很快讓書生無法招架、敗下陣來,更讓他難受的是,道路兩旁的大老爺們也紛紛拿唾沫吐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麼肮臟的穢物。

“滾開啊,臭酸儒!”

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書生幾乎毫無招架地被如雨點般落下的臭雞蛋、爛菜葉砸了個滿頭滿臉。他吃痛地叫罵,嘴裡雖然依舊拿著柔嘉南歸的事情大做文章,心裡卻莫名出現了一絲悔意——媽的晦氣,早知道就不來了!這會兒誰來救救我?!

“救星”說到就到。

遠遠的,傳來一陣樂聲。

眾人被聲音吸引,紛紛回頭。而馬車裡的柔嘉聽到樂聲,居然失態地一把掀開車簾,站在馬車上向前眺望——

臨安令、臨安牧、太常卿、司徒、禦史大夫、兵部尚書作為“六引”並列在前。六位難得一見的大官此時一同出現,他們身著正式官服,不苟言笑,眉目肅然。

六人身後,十二麵“大纛”莊嚴非凡,數位護衛托持一麵,旗幟在空中隨風飄動,彰顯皇家威嚴。隨後是持弓弩和槊的“清遊隊”,和執朱雀旗、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隊”。十二麵龍旗之後。又是十二排分彆手執橫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騎兵組成的衛隊。

引駕十二重後,終於見到皇帝的玉輅緩緩而來。玉輅由太仆卿親自駕馭,兩側圍滿在朝大將。這些大將無不正襟危坐於駿馬之上,寶劍令牌,一應俱全。

——竟然是天子出行的最高規格儀仗!

百姓紛紛下跪。

書生像是這才意識到,柔嘉不僅是位公主,還是當今天子的堂姐!他倉皇不已,本想逃入人群,卻被護衛當場拿下,捆成了粽子扔在柔嘉的馬車旁邊。

不多時,“六引”已經行到柔嘉的鑾駕前。見柔嘉神色忐忑,最為活潑的禦史大夫悄悄衝她擠了擠眼睛,又迎著柔嘉的目光,幾乎是明示一般露出了一個充滿善意的笑容。

柔嘉朝這位陌生的士大夫微微點頭,可她攥著霞帔的手卻依然沒有任何放鬆。

六引過,大纛過,十二重過……太仆卿一勒韁繩,玉輅緩緩停下。

柔嘉沉默地下跪。

她聽到玉輅的聖簾被掀開,她聽到有人步下馬車,向她走來……一雙孩子的手,並不大,卻足夠有力,穩穩地托住了自己的雙臂,將她扶起。

穿著龍袍的趙眘站在柔嘉麵前,眼睛明亮,笑容溫和。

他喚她,阿姐。

在柔嘉怔愣之間,趙眘朝她笑了笑,隨即將目光轉向那在一旁瑟瑟發抖的書生身上,目光冰冷,語氣威嚴:“冒犯朕的阿姐,就是冒犯朕——藐視天顏,拖下去,杖斃。不準其家人為其收屍,三代內,不準其親族入仕。”

處理完書生,趙眘鬆開了柔嘉的手。

柔嘉下意識上前一步,趙眘卻巧妙地避過了她的動作,將兩人的距離拉開。

見狀,柔嘉停住腳步,嘴角不由再次露出苦笑:是啊,她在想什麼呢……

趙眘評估了一下距離,暗自點頭,回頭用目光示意韓世忠“朕已準備完畢”。

韓世忠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柔嘉身邊。柔嘉方疑惑抬頭,就聽得身前突然傳來“噗通”一聲——

趙眘,跪了下來!

堂堂大宋皇帝,他竟然給柔嘉下跪!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當著臨安百姓的麵,一代帝王,用著最正式的儀仗,屈膝向一女子下跪,簡直前所未有!

但趙眘麵無異色,儼然是早就做好了這個打算。

柔嘉心膽俱裂,幾乎是拚了命地撲上去要把趙眘從地上拉起來。那一刻,她的腦海被一個念頭牢牢占據——趙眘給她下跪,會對他聖譽有礙,不能讓大宋皇帝再被人嘲笑了!

韓世忠歎了口氣,用了一絲巧勁拽回柔嘉。柔嘉掙紮得厲害,韓世忠幾乎是拎著她,逼她生生受了趙眘的三叩首。

“阿姐,讓你受委屈,是朕之罪。”

趙眘叩首。

“阿姐,讓你受委屈,是大宋男兒之罪,朕代大宋男兒,向你賠罪。”

趙眘叩首。

“阿姐。朕在這裡,當著萬民的麵向你和你身後的宮妃娘娘們允諾:從今往後,朕絕不會讓你們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朕會讓你們平安喜樂,一生順遂無憂。”

趙眘叩首。

少年帝王起身,珍而重之地牽過她的手,向天下宣告柔嘉回家的喜訊。

一直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柔嘉戴著霞帔,釋然而笑——

柔嘉自持,喜慍莫見。

柔和美善,順遂平安。

柔嘉,的確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名字。

上一頁 書頁/目錄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