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紀實詩】杜甫三絕句 朕欲另擇明君,……(2 / 2)

李隆基還欲張嘴反駁,但掙紮間,他不期然地對上水幕中李世民的眼睛——那目光恍若泰山壓頂,叫人喘過不氣,又似日升光亮,驅散魑魅魍魎。

對上這樣的眼睛,李隆基隻覺自己成了個透明人,心底那些不得見光的陰私都暴露人前、被太宗一眼識破。李隆基瞠目結舌間,頭頂冷汗連連,最後竟然兩腿一軟——這次是真切跪地。

見兩人戰戰兢兢,李世民這才緩緩開口:

“吵完了?”

“聖人之言,百世經典,就是讓你們這對混賬父子拿來吵架用的?”

子不肖子,阿諛諂媚;父不類父,蠻不講理,哪有一絲天家風範,哪有一點皇室威儀?李世民心頭大恨,若是目光可具實型,他早已將這兩子孫萬箭穿心。

見耶耶氣急,李承乾當即翻轉銅鏡。三個皇子忍了半天,終於找到機會對著李隆基一頓輸出。

場麵一時頗為好笑,三個不到弱冠的年輕人指著花甲老人和不惑老漢的鼻子高聲痛斥。

李亨兩鬢斑白,卻隻能苦著臉對三位祖宗不斷賠笑。李隆基本欲發火,但對上銅鏡裡那張熟悉的臉龐卻又頓時萎靡,最後隻好訥訥不言。

李世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心有餘悸:“衝遠正在前殿纂《五經正義》,要是讓他知道朕的後世孫濫用孔聖之言,他怕不是要……”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接過話題:“孔穎達他本就是孔聖後世孫,平生為人剛硬重禮,若讓他聽見這段,老臣真擔心他會將心血之作付之一炬,說不定還會……”

長孫無忌看了看李承乾,若說魏征喜歡盯著聖人,那孔穎達就最愛對太子犯顏直諫。若他知道李唐後人如此對待孔聖之文,孔穎達怕不是要與太子——這個最可能是李隆基祖父的人死磕到底。

李承乾麵色一僵,岔開話題:“耶耶,好在天寶之事隻有銅鏡才有,倘若投映天幕,那恐怕要民心大亂啊!”

李世民無比讚同,但麵上卻不動聲色。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從自己到李亨恰好五世,聖人誠不欺我!隻是不知中間這兩代究竟是誰,若是難以教化,倒不如正本清源,以絕後患!

“朕問你,你祖父和曾祖父的名諱是何?”

聽到這個問題,李承乾不由一顫,扣在銅鏡邊緣的手指瞬間收緊。

來了!終於來了!

耶耶終於要追責李隆基的祖宗了!

而他的身側,李泰和李治無聲地對視一眼,麵色凝重。三個人都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李亨的曾祖父一定不要是自己。

李亨不解地眨眼,遲疑道:“太宗您……不知道嗎?”

“朕問你,你就答!”

李亨一個哆嗦,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回稟太宗,兒臣曾祖父名諱¥#¥,廟號高宗。兒臣祖父名諱&%¥,廟號睿宗。”

李世民抬眼望向自己的三個兒子,麵色不變,平淡反問:“你再說一遍,高宗名諱是何?”

“¥#¥”

這銅鏡竟然自行屏蔽了高宗和睿宗的名諱。李亨一提到名字,聲音就會變成奇怪的“嗶嗶嗶”,著實令人摸不著頭腦。

李承乾三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每個人唇邊溢出慶幸的微笑,但眼底卻又隱晦地堆積著不甘和懷疑:

不說最好。李承乾自認為繼任皇位舍我其誰,如今聽不到名字,他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提前琢磨自己的廟號——總之不要高宗。

李泰則心情複雜,他既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害怕聽到自己的名字。高宗……嗯,這個廟號勉勉強強,和自己倒也還算般配。李泰自詡有本事將“李隆基”扼殺在繈褓裡,若能繼承大統,大不了就謹慎生娃、優生優育。

李治則略感失望,心裡有種樂子人沒了樂子的悵然若失。上有兩個哥哥,李治自詡皇位與己無關。若是能知曉高宗到底是哪個哥哥,那未來的日子可有好戲看了!

李世民淡淡瞥了一眼三個神色各異的孩子,又低頭望向銅鏡。他正欲旁敲側擊,迂回打聽,但銅鏡卻搶在他開口前發生了變化。

隻見鏡內人影悉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兩行文字:

【禁止詢問違規內容,請遊客0638遵循法則】

【一炷香後,可重新發起通話,請稍後再撥】

“這、這……”李承乾晃著手裡銅鏡,目光似喜似憤。

李世民一怔,頓時明白了銅鏡的意思。但他也沒有糾結此事,隻是轉而望向三個孩子,開解道:“既然如此,大不了每個皇兒朕都悉心調教就是。”

“聖人,趁此一炷香,何不先聽仙人講解?在前麵作錄的登善好似已經氣瘋了!”

“氣、氣瘋了?仙人說了何事,快隨朕出殿一聽!”

……

【759年,關中大旱,兵荒馬亂,又碰上災年,物價大漲。一向奉公的杜甫在華州的那點兒俸祿已不足以養活一家六七口人,再加上華州刺史總是挑他毛病,還克扣他俸祿,朝廷又是那樣混亂……林林總總的因素,導致他無比失望。因此,杜甫一怒之下辭官回家,帶著一家老小遠走秦州。這一次辭官,意味著杜甫從此告彆仕途。】

【然而到了秦州,杜甫築居不成,還解決不了溫飽問題。他又聽說同穀更好,土地肥沃,盛產薯芋,於是又率領全家再次遷往兩百裡之外的同穀。可到了同穀他才發現,這裡天寒地凍,根本不宜種植。一家人為了填飽肚子,隻能拚命地在山溝中挖野菜充饑。】

【苦挨了一個月,眼看有人餓死,杜甫與妻子商議,決定長途跋涉,去天府之國成都定居。杜甫一家人途徑洛陽、劍閣多地,走了一年多才到成都。杜甫有個表弟王十五在蜀中做官,在表弟的資助下,杜甫一家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蓋了間茅房,就是現在所稱的杜甫草堂。】

“這……看起來也還行?”程知節看著天幕上杜甫一家蓋房的身影,不由露出笑容:“這不是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嗎?”

“你個咬金!不會說話就彆說話。”李靖眼疾手快地抽了程知節一下,示意他去看聖人臉色。

李世民背著手,麵色難看。仙人解說的詞句並不激烈,甚至還有種平淡的溫馨,但老辣如他們,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

其一,759年,杜甫才至華山不久就辭官致仕。

李世民不敢想象,除了天幕所說的克扣俸祿、朝廷混亂,他到底還遇到了什麼,才能讓這個敢於千裡奔襲、忠君渴仕的杜甫心灰意懶,憤而辭職?

其二,760年,杜甫輾轉多地,奔赴蜀中。

都說入蜀之路,高竣峭險,但凡能勉強度日,吃飽肚子,何至於一路西行?這隻能說明洛陽、華州、秦州、同穀、劍閣各地民不聊生,百姓食不果腹、軍隊四處擄掠,以至於杜甫一家隻能不斷遷徙。

【時間很快來到了761年。】

【這一年,有好消息:三月,史思明也遭遇了和安祿山一樣的下場,被兒子史朝義所殺,殺父的慘劇又一次因為權利的爭奪而上演。自此,叛軍內部分崩離析,各自為戰,唐軍趁此機會展開猛攻,捷報頻傳。】

【這一年,有壞消息:秋,江、淮大饑,人相食。三吳大旱,饑甚,人相食。與此同時,梓州刺史段子璋自稱梁王,進陷劍州,後成都牙將花敬定出兵平定,花恃功大掠,將士肆其剽劫。婦女有金銀臂釧,兵士皆斷其腕而取之,亂殺數千人,光遠不能禁。】

【說到牙將花敬定,我們不得不提起杜甫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贈花卿》,其中一句“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堪稱千古流傳。當人們想要誇讚彆人歌聲動聽、樂曲明媚時,十有八九會想到此詩。】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這首詩並不是純粹的讚美詩,而是一首委婉的諷刺詩。諷刺的就是這位擄掠百姓的將軍,花敬定。】

眾人一驚,抬頭望去,隻見天幕上緩緩出現了完整詩句:

《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成都城裡,絲弦悠揚,行雲流水,令人癡狂。杜甫忍不住感慨暢享,這樣美妙的樂曲,應當是天上仙樂,人間難聞吧?——但若是難得一聞,杜甫為何偏作“幾回聞”?況且首句即言“日紛紛”,這樂聲於成都想來倒是尋常之音,不足為奇。】

【如此對比,難免讓人心生疑慮:此詩究竟是在讚美樂曲,以仙樂相喻?還是意有所指,另有弦外之音?】

【杜甫作此詩時,花敬定已平叛立功,再歸蜀中。花敬定替朝廷平定段子璋謀反後,居功自傲,驕恣不法。他不僅放縱士卒在東蜀大肆擄掠,而且還在蜀中過上了驕奢淫逸的生活,儼然天高皇帝遠,蜀中他稱王。過上土皇帝生活的花敬定逐漸僭越禮法,開始擅用天子之樂……】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樂數之禮,自上而下,禮崩樂壞,是為王道失衡。在古代,禮儀製度極為嚴格,即便是音樂和舞曲,亦有異常分明的等級界限。】

【唐朝建立後,唐高祖李淵以祖孝孫為太常少卿,考訂大唐雅樂。直至太宗李世民,又充分肯定了禮樂分級的作用:“天子十二鐘,上公九,侯伯七,子男五,卿六,大夫四,士三……太宗稱善,於是加級頒賜各有差。”】

【花敬定自詡遠在蜀中,僭用天子禮樂,人所不忿,卻無敢言。杜甫知此,於是作《贈花卿》一詩,其中詞句,頗可玩味。除卻剛才的“日紛紛”與“幾回聞”,“隻應”一詞也委婉表達了杜甫不讚同的態度。除此之外,“人間能得幾回聞”更是語含諷刺,意即多行不義必自斃,花敬定僭越用樂,必不能久。】

【除了《贈花卿》委婉地表達了杜甫對花敬定的觀感,他還寫了一首更為直白的《戲作花卿歌》表達自己的不滿。其中有兩處特彆有意思,月兮特意摘出與大家分享。】

【第一處好玩的地方,就是全詩的開篇:“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

【此句誇花敬定勇猛善戰、威名遠揚。看似平平無奇,但大家細細品味那句“學語小兒知姓名”,是不是能想到什麼?】

【時至今日,仍有不少家長會用“不聽話的孩子會被壞人捉走”、“再哭的話,妖怪就把你抓走”等話語來恐嚇孩子。這種習慣自古有之,最為著名的莫過於“張遼止啼”。張遼雖然威震江東,卻無殘害百姓之舉。杜甫在此處所用的典故,恐怕不是來自張遼。】

【杜甫所用典故,應當來自於齊桓康王。據《南史》記載,齊桓康王跟隨武帝起兵,驍勇善戰。但他軍隊所過之處,橫征暴斂、搶奪百姓。人們對他既懼又恨,便用他的名字來嚇唬小孩。知道了這個典故,大家就能明白這句話明褒暗貶,看似在讚美花敬定“威名遠揚”,實際在諷刺他“臭名昭著”。不愧是我們的詩聖杜甫,一語雙關,極為高妙!】

【第二處好玩的地方,是全詩的結尾:“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

【這句話就更有意思了,既可以理解為杜甫在為花敬定打抱不平:這樣驍勇善戰、舉世難得的猛將,為何不得天子重用?也可以理解為杜甫在直接開噴,既嘲諷花敬定自以為是,又嘲諷天子目下無塵。】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花敬定就是安史之亂後期部分將士的一個縮影。他們南征北戰、創下赫赫戰功,但與此同時,他們驕恣不法,令百姓有苦難言……或許聽到這裡,大家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一個疑問:那皇帝在乾嘛?】

「天寶十載·小亭」

“哈哈哈哈,皇帝在乾嘛?”

李隆基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俯,好不容易停下來,立刻對身邊的李亨陰陽怪氣:“761……是你在位吧,肅宗?”

李亨麵色不善地朝父親露出一個假笑:“太上皇,那時候您在哪兒?”

李隆基被戳到了痛處,頓時臉色一變:“要是朕在位,絕不會袖手旁觀,縱容這些將士犯上作亂!若是朕,朕定會狠狠處置,以儆效尤。”

李亨翻了個白眼。

“說得容易。安史之亂未平,怎能因此擾動軍心?就算要追責,也要等叛亂平定,方可從長計議。若是孤來,必先以重金撫恤、籠絡人心,待到……”

“人心不足蛇吞象,終有一日你會賞無可賞。 ”李隆基眯起眼睛,不知是想到了誰:“與其抱薪救火,不如早絕後患。”

兩個皇帝跪在石潭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如何處置將士,從加官進爵說到剝奪兵權,從明賞暗貶聊到打壓貶斥……兩人越說越上頭,儼然忘記自己所在環境,隻顧賣力向對方賣弄帝王之術。

而他們身後,哥舒仆固、李郭高封,全都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他們竟然隻是靜靜聽著。年邁的老將無聲歎息,唇邊彎起“果然如此”的自嘲笑容;年輕的軍官拳頭緊握,垂眸斂去眼底的失望和心酸。

沒人大發雷霆,沒人上前質問。那一瞬間,仿佛所有人都做好了不得善終的準備,彼此的眼中都是置死地而後生的堅決——

就算會被聖人猜忌,就算要被褫奪兵權,就算自己會下場淒慘,但一想到《春望》中裡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想到《兵車行》中的“千村萬落生荊杞”,想到“三吏”“三彆”中數不清的眼淚哭喊……戰場兵戈、宦海沉浮,雖萬死而不辭,雖千險而不避!

忠君仁義,蒼天黎民,吾無所愧也!

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誌也!

……

“畜生!兩個畜生!”李世民的暴喝從石潭中傳來,打斷了這對父子的喋喋不休。

原來一炷香的時間早就過了。

因為月兮一直占據了水幕的主屏,銅鏡畫麵被擠到石潭的角落,眾人專注於花敬定的擄掠之舉,誰都沒留意到李世民的麵容悄悄出現在了石潭邊緣。

李隆基驚慌失措,猛地俯身趴下,似乎覺得這樣就能躲過太宗的視線。

李亨也是手忙腳亂,但他惦念皇位,總算沒像李隆基那般直接伏地躲避,隻是目光躲躲閃閃,不肯和石潭裡的太宗對視。

“昏君!兩個昏君!”李世民捂著胸口,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一時半會兒竟然氣得說不出話。

程知節、李靖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攙住聖人。長孫、房魏緊隨其後,見聖人眉頭緊鎖、麵色痛苦,他們既心疼又著急,鞍前馬後地端茶喂藥、撫背順氣。

他們都是陪李世民一同打天下的老臣,這裡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擔心過“鳥儘弓藏”的下場。聖人將他們的擔憂看在眼裡,這麼多年來知行合一,對他們愛護如初、倍加禮遇。

就連魏徵,這個動不動讓人下不來台,把聖人氣得大叫“會殺此田舍漢”的諍臣,也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不僅活著,還活得挺滋潤,照舊對聖人指指點點。

聽到李隆基那“狡兔死,走狗烹”的言論,眾人無不心冷憤恨。每當他們覺得玄肅二宗荒唐至極時,這對父子總能想儘辦法突破下限。

吃了一口茶,李世民總算緩了過來。他睜開眼,環顧自己身旁的忠臣良將,不由老淚縱橫:

從秦王到聖人,轉眼已過數十個年頭。那些熟悉的人,有人已經先走一步:“房謀杜斷”,玄齡在側,克明已去。還有弘慎、開山、伯施……昔人已逝,音容宛在。而麵前還活著的老臣也大多兩鬢銀白、一身舊傷。這些人,都是功臣。是他李世民的功臣,更是大唐的功臣!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隻要他李世民還活著,就絕不容許這種荒唐事情發生!

李世民定了定神,緊緊握住身邊臣子的手,望向銅鏡:

“郭子儀、哥舒翰、李光弼、高仙芝……”

李世民一個接一個喊出了天寶武將的姓名。

很快,銅鏡裡就出現了一張張或滄桑或年輕的堅毅臉龐。這群武將跪在石潭邊,對著水幕恭敬抱拳:“太宗請言。”

望著這群平亂忠將,李世民點了點頭,暗自忖度: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李隆基為政不正、為君不仁,如今怕是積重難返,民心已失。與其讓他糟蹋那一群能將人才,倒不如……

李世民斟酌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對著銅鏡裡的眾人認真道: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玄宗其身不正,不配為爾等聖人。朕欲另擇明君,諸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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