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1037年·餘杭」
看到天幕上“理學大家”的發言, 原本嬉鬨的姑娘們神色逐漸陰沉。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如此情深之語,怎叫豔|詞豔|曲?”
“整天跟著□□們廝混?傷風敗俗、有傷教化?若真如此, 那些個達官貴人、文人才子不都在流連秦樓楚館?真是偽君子!”脾氣最爆的月娘憤而拍欄,恨不得飛上天扯爛那個“理學大家”的嘴。
“這些清流慣會拿腔作調!他們明明愛我們愛得要死, 私下對我們姐妹小意討好、百般央求不說, 甚至還自掏腰包專程譜曲,又對樂工賄以重金, 就是為了讓我們多唱幾遍他們的詞。可一出酒館他們就翻臉不認人,罵我們□□,還嫌我們下賤……要當真不稀罕, 就彆來求唱!”
“寧唱柳郎詞,不歌王公曲。說到底, 他們就是嫉妒柳郎的才情!”
……
柳永笑著安撫他身旁這群義憤填膺的姑娘們, 他的表情看上去無比灑脫, 隻是偶一垂眸, 才會泄露幾分眼底的苦澀。說到底,對讀書人來說,不能被同階層的文人認可,終究是一個重大打擊。
安娘將柳永的失落看在眼裡, 她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麵頰, 無比心疼。
她是這個青樓頭牌歌伎, 平日裡千金難得一見, 就算見麵, 安娘也多神情冷淡。可不知為何,安娘越是冷漠,那些才子文人就越趨之若鶩, 甚至讚她為“雪娘子”。金銀珠寶、詩詞字畫……男人們百般討好,隻為博安娘一笑。至於自己的詩詞能被安娘唱誦,這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但隻有一人,隻要他寫,安娘就唱。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安娘都心甘情願為他奉上——這不是男女私情,而是知音難覓。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彈了一輩子琵琶,但隻有白居易願意問一問她的身世,也隻有白居易願意與她並稱“天涯淪落人”。而她的柳郎,就是她的知音人。
“柳郎,你和他們不一樣。自古給女兒家寫詩之人,要麼隻稱頌女兒姿容品性,居高臨下地把玩兒女心思,要麼就乾脆故作姿態,比擬怨婦口吻,明明是自個兒想當官,偏偏要說是女兒想男人。”
“隻有柳郎你的眼裡當真有我們。來往那麼多恩客文人,唯獨柳郎你會關切我們淪落風塵的原因,而不是問我們要價幾何;隻有你會在意我們開不開心,而不是迫我們強撐笑臉……隻有在你的眼裡,我們才是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而不是一個供人消遣、給人賠笑的物什。”
“世人不懂柳郎,但後世總有人會懂!柳郎,你要等!”
安娘和柳永執手相望,彼此的眼裡都閃動著晶瑩。柳永嘴唇動了動,最後一聲長歎:“安娘,謝謝你的安慰。”
——隻是我究竟還要等多久呢?
“柳郎,姐姐!”月娘驚呼:“看天上!”
【蘇軾(1084):軾甚喜柳詞。】
【王安石(1084):介甫亦愛柳公詞。】
【黃庭堅(1093):魯直亦喜。】
【晁補之(1100):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雲:“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真唐人語,不減唐人高處矣。】
【黃裳(1108):柳氏文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於樂章,所謂詞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廢耶。】
……
柳永愣住了。
他並不認得這些人的名字,但卻能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他們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和他一樣的文人。柳永平日裡寫孟浪之語也不曾眨眼,如今卻被天幕上那一串再樸素不過的“甚喜”說得麵紅耳赤。尤其是後來的晁補之和黃裳,一個誇他“唐人高處”,一個稱他“太平氣象”,還將他與杜甫並列……
這是夢嗎?!
眼前光暈迷旋,腳下像是踩了棉花,柳永整個人輕飄飄軟綿綿,如隨風搖曳的柳條。
這是夢嗎?
仿佛耳朵裡長了兩個心臟,柳永清晰地聽到耳畔“砰砰”的劇烈聲響,仿佛一朵朵煙花炸開,令他頭暈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夢嗎?
不!這應該是我喝醉了吧!
柳永劈手奪過桌上的酒壺,撥開蓋子就朝臉上倒。酒液如瀑傾瀉,不過幾秒,就讓柳永變成了落湯雞。
“柳郎,儂作甚?”姑娘們被嚇得蹦出了方言。
冰涼的酒液撲了柳永滿頭滿臉,又順著他一綹綹的頭發滴落,滑進領子、沾濕衣裳……西湖邊的春光雖好,但究竟風大,柳永被凍得直達哆嗦,可他卻覺得胸膛熾熱一片。
是真的!這居然是真的!
柳永舔了舔嘴角的酒液,驟然暢快大笑。
【“理學大家”因違反直播間彈幕禮儀,已被封禁,請各位觀眾友好發言。再次提醒,本直播間禁止拉踩。】
【柳永,可以說是北宋的著名文化符號,更是一個時代的文化高峰,對後來詞人影響甚大。南北宋之交的王灼說“今少年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就是在誇讚柳詞的影響力。】
【拿蘇軾與柳永比較,略微有些不太合適。首先,蘇軾本人其實也受到過柳詞的影響。前麵說到蘇軾作《江城子·密州出獵》一詞後,曾寫信給好友鮮於子駿炫耀,提及自己的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但其實這已經不是蘇軾第一次與柳永“暗暗較勁”,早在之前,他就對柳永“念念不忘”。】
【蘇軾曾在玉堂碰到一位擅歌唱詞的幕士。蘇軾問他:“我詞比柳詞何如?”幕士回答說:“柳郎中的詞,隻適合十七八女孩兒家聽。她們拿著紅牙拍板,在閨中唱些‘楊柳岸曉風殘月’。而蘇學士您的詞,必須是關西大漢拿著鐵綽板高唱,例如‘大江東去’,氣勢萬鈞。”蘇軾聽了十分高興。】
【幕士之語,其實就是當時人的通俗感受,在宋人看來,柳永和蘇軾已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詞風,一者柳派,一者蘇派,根本無需比較。用我們現代的評價來說,柳永實乃著名的婉約派詞人,而蘇軾則被盛讚為豪放派開創者。】
【但流派隻是基於詩人大部分作品的風格進行區分,並不意味著一位詩人所有的作品都是該類風格。甚至在專業的詞學家眼裡,這種分法其實相當拘狹。婉約派的詞人可以寫豪放詞,豪放詞派亦可寫婉約詞。更甚者,一首婉約的詞裡麵也可以有豪放句,一首豪放的詞裡麵也可以有婉約之語。從這種角度來看,不能因為柳永是婉約派,就認為這句“擬把疏狂圖一醉”不夠豪放。】
眾人原本正在聽月兮講解,但天空上突然飄過一句話,卻讓各朝各代的人瞬間炸開了鍋。
【李白(0745):不夠豪放?我來助你——擬把疏狂圖一醉,會須一飲三百杯。世間行樂亦如此,鐘鼓饌玉不足貴!】
李白?!真的李白?!活的李白?!
天幕上頓時密密麻麻擠滿了各個時代的文人彈幕,簡直是大型追星現場。有求詩仙賜句的,有與李白攀親戚的,當然最多的還是各個迷弟的花式誇讚,肉麻得令人歎為觀止。而李白的迷弟們又有不少迷弟,其中頭號粉絲杜甫的出現又在各朝掀起了新的風浪——
【杜甫(0745):你們怎麼知道太白兄和我在一起?你們怎麼知道太白兄給我寫詩了?哦,你們不知道?——那你們現在知道了!】
【杜甫(0745):是的,傳聞都是真的,太白兄酒量很好,人也瀟灑,非常關照我……這幾日我們攜手同遊齊魯,每天飲酒作對還互贈詩篇。既然太白兄集句作對,那子美也獻醜了——擬把疏狂圖一醉,隔籬呼取儘餘杯!】
看到杜甫出現,白居易眼睛一直,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杜甫”兩個字上,就連一旁元稹的呼喊他都聽不見,麵上全然一派迷醉神情。
好、好想……
好想和大佬搭話!
白居易刷拉打開文本框,抬手就是一長串彩虹屁,根本不帶停歇。隻是到最末集句之時,他卻突然停住了——
“擬把疏狂圖一醉”的集句說難不難,可有詩仙詩聖珠玉在前,白居易頓時覺得自己平日那些得意之作都變成了蛙鳴蟬噪,挑挑選選好半天也找不到能拿出手的句子。
大佬近在咫尺,我卻想不出搭訕的話,真是急死個人!
與白居易有相同憂慮的文人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