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關得嚴嚴實實,這沒啥問題,但是,宮門背後竟然空無一人。彆說張俊帶領的那支禁軍不見蹤影,就連守門的那幾個侍衛都銷聲匿影。
這反常的場景令趙構心裡一驚,他不禁回頭,直到確認那十數個全副武裝的禁軍還緊緊跟在自己身後,他這才鬆了口氣。
勉強定了定神,趙構還是決定去找張俊和劉光世一探究竟。他已經看到了他們的所在之處,兩人就站在離這裡不遠的城牆角落,劉光世背對著趙構,看不清神情,而張俊麵有慍色,瞪著劉光世不停低吼著什麼,兩人似乎正在吵架。
吵架好啊。趙構又鬆了一口氣。無論他們之前在協商什麼,既然吵起來了,說明已經協商失敗——這也正好方便他過去做和事佬打聽消息。
這麼一想,趙構也不再躲躲藏藏。他示意禁軍們站得遠些,免得讓兩位愛卿被撞破爭執後感到“害羞”,而他自己則施施然地角落走去。
“劉光世,你這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我張俊就是死,也會在咽氣前完成陛下的命令!我這就出宮去尋虎符,你且看好了!”
餘光瞥到趙構在緩緩靠近,張俊立刻提高了聲音大聲咆哮。他揮舞手臂,五官扭曲,儼然一副被氣到七竅生煙的盛怒神情。高聲罵完後,張俊飛快地蠕動嘴唇,用幾不可查地聲音提示:“過來了,約莫還有十五步。”
“張將軍,您先彆生氣,你我一人都是為陛下辦事,我自然會配合您尋找虎符。隻是如今城門封鎖,就算您要去朱仙鎮,還是得先找到秦相令牌才能出城。”劉光世朗聲回應,聲音並不大,卻足夠讓逐漸走近的趙構聽得一清一楚。
說罷,劉光世也是眼神一凜,輕聲唇語:“東南,空廟。”
“我呸!本將軍都告訴你幾百回了,收屍時沒看到秦相令牌!你對我糾纏不休,究竟所為何事?!”張俊像是一時怒火攻心,居然揚起左手要打劉光世。
他揚起的手非拳非掌,大拇指緊貼掌心,唯有四根手指高高豎起。與此同時,他向前衝步時又“不經意”地一側身,恰好將腹側的佩刀迎向劉光世的右手。
兩人眼神相對,劉光世微微頷首。
劉光世身後約莫三四步的地方,趙構正在逐漸靠近。眼見兩位愛卿要動手,趙構心裡一急,也顧不得再多慮,立刻大步上前、高聲喝止:“住手!堂堂將軍一言不合就動粗,成何體統?!朕命你們……”
劉光世轉身迎向趙構。
“——陛下小心!”張俊麵色一變,飛撲上前。
那一瞬,時間驟然變慢。
趙構呆立原地,眼睜睜看著劉光世一點點轉動身子麵向自己。一些慣常不會被留意的細節驟然放大,那一瞬,趙構看到了劉光世眼底的狠辣殺意,以及,被他緊握在手中的長刀銳光。
下一秒,時間驟然加速。
張俊的佩刀被劉光世拔出,刀身在空氣裡發出細微卻震耳欲聾的嗡鳴,伴隨著劉光世緩緩揚起的嘴角,佩刀如流星般向趙構的胸膛墜落。
千鈞一發之際,張俊從劉光世身側出現。恍若神兵天降,飛撲的優勢讓他比轉身的劉光世更快一步。寒芒刺痛眼睛,趙構隻覺胸口被人猛推一把,整個人踉蹌後退,頹然倒地。
“救駕!救駕!”
不愧是“逃生”經驗最為豐富的皇帝,趙構一邊踢蹬著腿向後爬去,一邊淒厲地嚎叫喊人。
眼見趙構要跑,劉光世神色越發狠厲。他的眼神充斥著刻骨的恨意,渾身的戾氣令人望而心驚。他提著佩刀向趙構衝去,氣沉丹田,口中大喝:“趙構!你這昏君!賣國賊!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殺了你!”
張俊一邊大喊“陛下快走”,一邊拚死擋在趙構身前。他身體雄壯,力大如山,愣是靠著一片拳拳“愛君”之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招架了劉光世的攻勢。
可惜雙拳難敵大刀,張俊的左臂很快被劉光世砍中。就在張俊快要無法支撐之際,姍姍來遲的禁軍終於趕到。
十幾人拔出刀劍,很快就將劉光世製服在地。
在禁軍趕來救駕的那十幾秒裡,趙構覺得自己小死了一回,他被發瘋的劉光世嚇得頭腦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趙構發現自己正被張俊半拖半扶地罩在懷裡前行。
“去、去哪裡?”趙構下意識抓住張俊胳膊,隨即又在張俊的一聲悶哼中尷尬地鬆開他的左臂。趙構抿了抿唇,他一邊跟著張俊小步快跑,一邊氣喘籲籲地質問:“劉光世他……”
“他反了!”張俊直截了當,神情緊張。他的額頭黏滿冷汗,看樣子傷得不輕:“陛下,臣這就帶您出宮!”
“為何要出宮?!既然已經降服逆賊,就地格殺便是,出宮更不安全!朕不要出宮,朕要去……”
“陛下!”
張俊嚴厲地打斷趙構。他停下腳步,沾著血跡的臉龐把他的眼神襯得格外冰冷嚇人:“您沒發現剛才宮門口的禁軍和護衛都不見了嗎?他們都成了劉光世的人!”
趙構悚然,但他還有幾分理智,不由結結巴巴地質疑:“這、這不可能吧?劉光世他是外將,怎麼可能插手宮中禁軍?”
“還不是因為這天幕說您賣國求和!禁軍全都倒戈了!”張俊暴躁無比,拉著趙構拐進一個角落:“您若不信,您就自己看!”
趙構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向宮門。
那裡,消失的禁軍不知何時居然又出現了!守門的侍衛依舊站在宮門兩側,而那隊禦龍諸直正在門前列隊。他們秩序井然,與慣常巡邏彆無一致。
趙構幾近魂飛魄散,可令他更害怕的事情還在後麵——劉光世,毫發無傷的劉光世!
他施施然地走到禁軍最前,而整隊禦龍諸直對他言聽計從。隻見劉光世抬手吩咐了什麼,一聲令下,全體禁軍訓練有素地分組四散,看架勢,這儼然就是在……
“他們在搜查陛下!”張俊一把將趙構扯了回來,神色越發焦急:“現在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宮,陛下隨臣走,東南角門有臣的熟人,臣帶您從那裡出宮!”
心跳得越來越快,趙構隱隱有些不安:雖說張俊為了救自己幾近半殘,可之前劉光世也曾舍身相救,最後還不是成了叛賊?趙構心下猶豫,忍不住開口試探:“出宮後,去哪裡?”
一絲不明的光彩從張俊眼裡閃過,他喉結一動,用儘全力控製自己聲音平穩:“陛下可有主意?”
見張俊讓自己挑地方,趙構頓時鬆了口氣。他沉思片刻,靈光一閃:“從東南角門出宮,不遠處就有座空廟。那是朕為太後準備的,是皇家……”
“……皇家禁地,加上廟裡還未動工,沒人會去那裡——如果我猜得不錯,陛下一定會提議去空廟,到時候你就在那裡等我。”劉光世淡定地衝張俊點點頭,再次強調:“記好了,一定要讓陛下主動提議去空廟,若是由你開口,反而會讓他起疑心。”
“太後遲遲不歸,那廟都空置了三四年,你怎麼能確定陛下一定會記得那廟?”
“因為買這廟的錢,走得是陛下的私賬。陛下當年為了買廟,還刻意出宮去考察了一番,千挑萬選才定下此處。那廟的位置實在太好,就算他一時半會兒記不起來,等你們出了角門,他一眼就能看到那廟。”
“行。”
張俊爽快點頭,他也不過隨口一問。就算趙構到時候記不起這廟,他也可以把他敲暈了帶過去。隻是敲暈之後,就必然要魚死網破……想到這裡,張俊有些不安地上前一步,他盯著劉光世的眼睛再次確認:
“先說好,我隻負責將陛下帶到空廟,後麵的事我絕不會再出手!”
“劉光世,你最好信守承諾,徹底解決後麵的麻煩。若是讓彆人抓到一絲蛛絲馬跡,天下悠悠,難堵眾人之口,就算建國公登基也保不住我們!到時候我們兩個……不,是我們兩家,乃至摯友同僚,都會被你害死!”
“你且放心。”劉光世鄭重點頭。
“後麵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我一定會送……”陛下和你“……好好上路。”
……
「山東曆城」
“那一串扶不起的南宋阿鬥有什麼可說的,仙子啊仙子,你倒是講講辛棄疾的功績啊!”
再轉幾個彎就要到辛家小院了,可天幕還沒講到辛棄疾的為官功績,曆城知府不由開始著急,他搓著手就差跪下磕頭,雙掌合十不停祈求辛棄疾為官發達。
彆誤會。曆城知府可不是突然大發善心,恰恰相反,辛棄疾的功績隻是他同金人叫價的籌碼。
就像一個天平,嬰兒辛棄疾在左邊,金人的大元寶則在右邊。辛棄疾南歸,加幾塊元寶;辛棄疾獻《美芹》,再加幾塊元寶……辛棄疾為南宋創造的功績越多,曆城知府就越能向金人要個高價。
“講講功績,講講功績,講講功績!”曆城知府閉目祈禱,喃喃自語,“辛棄疾啊辛棄疾,你可一定要成為南宋的奇跡!本官後半輩子可全都指望你了,你一定要給本官爭氣啊!”
曆城知府這緊張的模樣,倒頗像放榜前那些考生的爹,而天幕就是那遲遲不至的“報喜童子”。想到這裡,跟在轎子旁的王富貴忍不住笑出了聲。
知府神色不善地抬眼,王富貴趕緊將喉嚨裡未儘的笑聲化為咳嗽,故作嚴肅地轉移話題:“老爺,等拿下辛棄疾後,您是派人直接送他去中都表功,還是先給郎主遞折子看看情況?”
“當然是遞折子!”知府虎目一瞪,“鬼知道螳螂捕蟬,還有無黃雀在後。把辛棄疾直接送去中都,萬一路上被人截了怎麼辦?”
王富貴點頭如搗蒜。想了想,他又追問了一句:“那折子是寫《美芹十論》嗎?老爺準備讓誰來寫?”
富貴險中求,毫無疑問,轉寫《美芹十論》的過程中肯定還會有不小的死亡風險,知府當然不會自己落筆。但若要找人代筆,乃至找人遞折子,這個人選又讓知府萬分頭疼。
曆城官衙裡的漢人本就不多,耿直的同僚大多愛宋,自然不會出賣辛棄疾,而油滑的同僚又心眼多,指不定反手出賣自己獨占功勞。思來想去,竟然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等等!這眼前不就有個現成的嗎?
知府上下打量著王富貴,垂下的嘴角緩緩彎起,他望著王富貴的眼神既像是在看塊肥肉,充滿了壓抑的興奮和喜悅;又像是在看必死之人,帶著一絲難言的同情與愧疚。
與此同時,被打量的王富貴卻感覺自己的身體寸寸僵硬。
他扯了扯嘴角,抱著一絲僥幸,結結巴巴地找理由推脫:“老、老爺,我剛才在打探辛棄疾下落,天幕講了什麼,小的可是一點都沒記住啊!”
知府不以為意,笑容滿麵:“不礙事,本官都記下來了,一會兒背給你聽便是。”
頓了頓,知府再次開口,態度是王富貴從未見過的和顏悅色:“富貴啊,我聽說你那老娘都快八十了,現在還住在城南的荒巷裡?城南那治安可不行啊,金人野蠻,那塊亂得很。等回去了,我著人給你在城北置辦個大宅子,以後你就帶著老娘住新宅享福吧!”
王富貴的嘴唇動了動:“我……”
“富貴啊,你兒子是去隔壁章丘當差了吧?可巧,那章丘知府是我的同年,我和他的交情非比尋常……這事我和你說過了嗎?”
王富貴的麵頰抽搐了片刻,最後生生堆起一個笑:
“說、說過了。”
“說過了就好,我會跟他打招呼,讓他平日裡多關照關照你兒子。”
沉默片刻,王富貴認命般狠狠一點頭,終於說出了知府想要的回答:“謝謝老爺。老爺大恩大德,小的鞠躬儘瘁,無以回報。”
“總有機會的。”知府滿意地笑了笑。
“喏,你看,這不就到辛家小院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