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將士們終於找到季如雪的時候, 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了。
季如雪那張雪白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既沒有遭遇意外的狼狽,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 他一邊隨手披上小兵遞來的披風, 一邊不經意般問道:“林大人和寧遠侯呢?”
一名偏將恭恭敬敬道:“回燕王殿下的話,侯爺身體不適, 林大人已經陪著侯爺,坐船回福州府了。”
“原來如此, 平安就好。”季如雪極輕地翹了翹嘴角,漆黑的眼珠卻冰冷一片, 沒有絲毫笑意。
也對,蕭圖南受傷,先生一定擔心極了, 哪裡還記得被丟進深淵的自己?
這時, 一名小兵戰戰兢兢地遞來一封書信:“燕王殿下, 這是林大人留給您的信。”
“哦?林大人給本王的信?”季如雪隨手接過那封信, 略微掃了兩眼, 而後譏誚一般扯了扯嘴角, “吩咐下去, 準備啟航, 立刻回福州府。”
“是!”眾人齊聲道。
季如雪陰沉地望著天際, 心思已經飄得很遠。
當年那個杏花樓的斟酒婢女,她的老家便在福州府附近, 當初自己追查得小心翼翼,生怕先生傷心難堪, 可是到了如今, 自己已經不必顧忌那麼多了, 隻需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
數日後,福州府某處大宅。
一名暗衛拱手道:“燕王殿下,這女子便是當年杏花樓的斟酒婢女。”
季如雪垂眸望著跪在下麵的瘦小婦人,低聲道:“你就是錦繡,對嗎?你以前在奉天府杏花樓做過斟酒婢女?”
那婦人哪裡見過這種架勢,戰戰兢兢地磕頭道:“奴婢確實在杏花樓做過兩年斟酒婢女,可是,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季如雪淡淡道:“你當年在杏花樓做事的時候,有沒有見過那位鎮守遼東的蕭將軍,也就是如今的寧遠侯蕭圖南?”
錦繡顫聲道:“見,見過的。蕭將軍來過杏花樓一次,是奴婢伺候斟酒的,奴婢記得很清楚。”
季如雪眯了眯眼睛:“他和誰一起來的?”
“他和那位林管事一起來的,奴婢不知道那位林管事的名字。”
“錦繡,你把那天的事情,全部細細告訴本王。”季如雪頓了頓,聲音十分輕柔,“若有半句不儘不實,本王便割了你的舌頭。”
錦繡嚇得臉色蒼白,抖抖索索道:“那,那天生意不太好,二樓沒什麼人,蕭將軍進雅間後,那位林管事便拿了一包藥給奴婢,讓奴婢放進酒裡。奴婢本來不敢,可林管事說蕭將軍是知道這事兒的,他們想要儘興些……奴婢聽林管事這麼說,就,就放了。”
季如雪忍了忍,才道:“他拿了什麼藥給你?”
錦繡小聲道:“助興的藥。”
“助興的藥?”季如雪喃喃重複了一遍,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繼續說。”
“林管事一直給蕭將軍夾菜,奴婢便在旁邊斟酒,蕭將軍好像剛剛打了勝仗,興致很高,不停地說話,說他怎麼和女真大軍周旋,說他怎麼射殺了女真大將,沒過多久,蕭將軍就醉了,然後……他就把林管事打橫抱了起來,抱進了隔壁廂房裡。”
說到這裡,錦繡偷偷看了一眼季如雪的臉色,不敢說下去了。
季如雪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兩下,而後厲聲道:“然後呢?說啊!!”
“然後……”錦繡嚇得臉色發白,索性一股腦全抖出來了,“然後,然後奴婢聽見林管事一直在叫……奴婢不敢多聽,就,就下去了。”
季如雪緊緊咬著牙,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見旁人的說辭又是另一回事,他難以控製地想象著杏花樓廂房裡發生的一切,他的先生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承接雨露,柔聲吟叫……
一時之間,他妒忌得幾乎有種五內俱焚的感覺,隻能狠狠閉上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繼續問道:“既然他們是你情我願,那後來為什麼吵架?”
錦繡猶猶豫豫道:“他們第二天很晚才起床,奴婢不敢進去,便端著熱水在門外候著,也沒聽太清楚,就聽見林管事在說,什麼名分之類的,然後蕭將軍好像不太願意……就吵起來了。”
名分……季如雪狠狠攥著椅子扶手,指關節泛起了一種可怕的青白色。
自己之前想的沒錯,先生和蕭圖南早就那樣了,這麼多年以來,蕭圖南一直沒有娶妻,身邊連個妾都沒有,其實,先生就是他泄欲的……妾。
自己仰慕的先生,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蕭圖南的妾。
季如雪閉了閉眼睛,有種難以形容的眩暈感。
不不不,連妾都不算,因為就連這一點點卑微的名分,蕭圖南都不肯給先生,所以先生隻好趁他打勝仗的時候,在杏花樓擺酒討好,又用了些助興的藥,小心翼翼地把他伺候舒服了,然後才敢提出名分的事情。
結果顯而易見,蕭圖南拒絕了先生的要求,兩人大吵一架,蕭圖南不勝其煩,就把先生送進了紫禁城,然後遇到了自己。
所以那個時候,先生心情非常惡劣,經常拿自己撒氣,甚至打斷了自己的腿……後來,蕭圖南態度軟和了些,又寫信勸說先生,先生便待自己好了許多,給自己接腿骨,為自己做湯圓,教自己學兵法……
再後來,自己慢慢長大了,模樣越來越像蕭圖南,又那樣癡纏著先生,先生空虛許久,便順水推舟地和自己做了那種事情……
可憐自己這個贗品,還在歡天喜地,以為得到了此生最愛的人。
先生丟下自己,偷偷離開燕王府的時候,自己還以為他想起了葫蘆玉佩的事情,害怕了,逃走了,其實先生不過是聽說了蕭圖南的傷勢,想來救治罷了。
當自己千辛萬苦找到先生的時候,他們正要……
自己還以為是蕭圖南強迫他,其實他們不過是情到濃處,要在那個岩洞裡做夫妻罷了,結果被自己硬生生地打斷了。
難怪,難怪蕭圖南看自己的眼神,那麼古怪,那麼憐憫……
自己仰慕的先生,心愛的妻子,未來的皇後,原來是一個心甘情願被蕭圖南乾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妾”,一個欺騙自己,愚弄自己,把自己當做聊慰相思的贗品,把自己一顆真心踐踏得血肉模糊的……賤人。
更可笑的是,自己還為他找儘了理由,把他想象得柔弱無助,把他想象得一塵不染,把他想象得受儘委屈……其實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心甘情願的,蕭圖南隻要稍稍回心轉意,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割斷藤蔓,把自己的人,把自己的心,全都扔下萬丈深淵。
棄如敝履。
畢竟,自己隻是個無足輕重的贗品,全賴了這張臉,才有了過去那些好日子,如今正主回心轉意,贗品自然就被隨手丟棄了。
季如雪難以抑製地又想起了那天的滂沱大雨,先生秀氣漂亮的手,狠狠割著藤蔓……一刀,一刀,又是一刀……
他低低喘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顯,他覺得身體裡痛得厲害,他向來冷酷殘忍,隻有心尖上那一點點柔軟,可是此時此刻,那一點點柔軟,被那隻秀氣漂亮的手毫不猶豫地狠狠揉捏著,幾乎成了一團血泥……
……
福州府,寧遠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