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蕭朔坐在榻邊, 深吸口氣,分幾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來,滿腔複雜地立在榻邊。

蕭朔將雲琅放下, 他胸口起伏,眼睛都已有些發紅, 死死按著火氣:“去,弄一套……”

“王爺!”老主簿失聲勸道, “不可!”

蕭朔眉峰擰得死緊:“有何不可?”

“小侯爺……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腸寸斷,“又是被咱們府上所累,您自是該多補償他。可縱然再寵, 也不能……”

老主簿橫了橫心, 進思儘忠:“您也知道小侯爺的脾氣,無非想一出是一出, 過後自己都未必記得。可您若當真穿了, 先王在天之靈看見, 又當是何心情?”

“父王看見。”蕭朔麵無表情道,“會將我關在屋裡,叫玄鐵衛將門窗儘數嚴鎖。”

老主簿忙點頭:“正是――”

“不準我跑, 叫上母妃。”蕭朔道,“一起來看。”

老主簿:“……”

老主簿細想了半晌, 竟當真如他說得一般無二,一時痛心疾首,跌足長歎。

“況且。”蕭朔坐了一陣, 不急不慢道, “我何時便說, 尋來給我穿了?”

老主簿還在搜腸刮肚地找話勸,聞言愣了下:“您不穿嗎?”

蕭朔莫名掃他一眼:“我瘋了?”

老主簿張口結舌,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訕訕作揖。

“近日裡,雲小侯爺時常反躬自省。”蕭朔道,“曾對我說過,他於推己及人、將心比心上,差得實在太多。”

“小侯爺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駭然,“您按著他狠狠打屁股了嗎?”

“……”蕭朔:“總之。”

蕭朔弄不清一樣刑罰如何能扯出這麼多事,煩躁一陣,拋在一旁:“總之,他曾對我說,要我時時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著點頭。

“今日之事,你來作證。”蕭朔道,“你亦親耳聽了,是他得寸進尺,欲壑難填。”

老主簿被他們王爺的文采驚了,不敢反駁,低聲:“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蕭朔淡聲道,“我便當真弄來這麼一身,伺機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試一試。”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試探道:“若是……您一讓雲小侯爺穿,小侯爺就受了驚嚇、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呢?”

進宮這一夜,已有不少分揀出來的舊日卷宗堆在書房榻邊。蕭朔拿過一份,皺緊眉:“他又不是文弱書生,豈會半點經不起嚇?”

“平時自然經得起,您一讓小侯爺穿那等衣裳,說不定就會經不起的。”

老主簿謹慎措著辭,迂回滲透:“若是還要跳舞,小侯爺還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蕭朔:“……”

老主簿親耳聽了雲琅的周密計劃,忠心耿耿同他保證:“真的。”

蕭朔原本不曾考慮到這一層,聞言細想,麵色又沉了幾分,將手中卷宗拋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爺哪裡怕癢麼?”

老主簿幫忙出主意:“雲小侯爺裝暈,定然不能亂動。您若能伺機嗬他的癢――”

“都已年紀不小,又不是弱齡稚子。”蕭朔冷聲,“如何能這般不成體統?”

老主簿這些天看著府中上下折騰,險些忘了這兩人都已不是弱齡稚子,乾咳一聲:“是。”

“罷了……尋來掛在他院裡,日日叫他看著。”

蕭朔自宮中折騰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憊,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煩道:“再蹬鼻子上臉,便拿來放在他麵前,叫他賞玩半個時辰。”

老主簿眼睛一亮,忙應了:“這個法子好。”

蕭朔吩咐妥當,又回到榻邊,細看了看雲琅氣色。

雲琅自小便有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沒完沒了地折騰。如今不鬨人了,睡得氣息平緩,想來已緩過了最初的一陣難受勁。

安安穩穩,倒像是半分過往也不帶。

隻不過是哪天日色太好,貪杯飲多了甜釀,暈頭轉向,翻窗子進來一頭栽在他榻上。

蕭朔抬手,替雲琅將發絲撥開,慢慢理順。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聲道,“可要歇息歇息?這便叫太醫過來……”

“不必。”蕭朔道,“讓他來便是,我將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應了是,不再煩他,悄悄去叫梁太醫了。

蕭朔拿過一份卷宗,翻了幾頁,終歸靜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雲琅。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雲琅手裡,雲琅還未出宮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沒力氣,幾次沒能握得住,都被蕭朔重新塞了回去。

糾葛得次數多了,雲琅總算不勝其擾,混混沌沌扯住了蕭小王爺的袖子。

扯到這時,也不曾再放開。

蕭朔坐了一陣,伸手握住雲琅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擱在掌心停了一陣,一點點握實。他攏著雲琅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點一點揉開發僵的指節,將袍袖從雲琅手中抽出來。

抽離那一刻,雲琅身子跟著一顫,氣息忽然亂了幾分,伸手去夠。

“在。”蕭朔將自己的手給他,“不曾走。”

雲琅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過來,卻又睡不實,皺了皺眉,將掌心微溫的那隻手慢慢握緊。

蕭朔正坐在榻前墊上,握回去,輕聲叫他:“雲琅。”

雲琅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動幾次,終歸無以為繼,悶咳了兩聲。

“那些事。”蕭朔空著的手覆過來,落在雲琅額頂,“沒有一樁是你的錯。”

“世事造化而已,你從不欠我。”

蕭朔緩緩道:“你因我殫精竭慮,因我顛沛出一身病傷。如今你被我困於府中,竟連一場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裡怪我。”

蕭朔:“就去多喝些解憂抒懷的湯藥。”

拽著梁太醫,守在門外的老主簿:“……”

“稍穩妥些,我便送你去醫館。”

蕭朔靜坐一陣,慢慢闔了眼,低聲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夢。”

“不必說話,不必做事。”

蕭朔道:“暮春閒臥,對坐烹茶。”

雲琅睡得囂張,一向扯著什麼便往懷裡拽。攥著蕭小王爺的手,對大小沒分沒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圇著整個往懷裡囤。

蕭朔由著他胡亂拉扯,肩背無聲繃緊一陣,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醫向屋內張望,細細望過了這兩個不叫人省心的小輩氣色,輕歎一聲,扯著老主簿悄悄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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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小王爺一諾千金,雲琅睡了兩日,還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馬車大張旗鼓拉去了梁太醫的醫館。

“這般雷厲風行。”雲琅躺在醫館偏廂的榻上,心情複雜,“好歹也是出府遠行,都不來同我道個彆嗎?”

天快黑時被運出的王府,走得還是側門,連個燈籠都沒打。

雲琅被來回抬著折騰,中間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讓厚裘皮劈頭蓋臉蒙上,再醒來就躺在了醫館。

雲琅反複琢磨,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掃地出了門:“我昏過去前,讓蕭小王爺馱著我騎大馬了嗎?”

老主簿跟在車外,心驚膽戰:“您還想了這個?!”

“倒不曾。”雲琅道,“我小時候唬過他的事裡頭,這件是最惹他生氣的。”

兩人從小性情便截然不同,雲琅精力旺盛,一向閒不下來,嫌蕭朔無趣,沒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頗受先生太傅們喜愛的小皇孫。

蕭朔自詡比他大一年,聽了書裡的孝悌教誨,總要做出個兄長的架勢,動輒便不與她計較。

雲琅算過,十次裡能將人惹火一兩次。這一兩次再攢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讓蕭小王爺咬著牙自不量力追著要揍他的。

不像現在,兩個人吵了這麼多次,蕭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動過。

雲琅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時幾乎有些懷念:“他如今可真是太無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麼,稍鬆了口氣,低聲道:“您往後……最好少唬王爺一些。”

“怎麼。”雲琅忍不住好奇,“他終於要親手揍我了嗎?”

老主簿忙搖頭:“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虛,看著雲琅,乾咳一聲:“總歸是為了您好……”

雲琅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攢不出多少力氣,胳膊一鬆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終歸心有餘悸,將錦被替他細細掩實。

畢竟……就在今早,王爺已下了決心。

無論雲琅以後有什麼欲壑難填的妄念,都要先讓雲小侯爺推己及人,自己先試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來的衣裳,如今就掛在小院牆上。若不是雲琅這兩日都睡在書房,定然早就看見了。

“我們對外說,是您傷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裡斷氣,故而抬來了醫館。”老主簿悄聲道,“勢雖然做得足,頭一兩日卻還可能會有人探虛實。”

老主簿不敢細想雲小侯爺看見後的情形,清心明目,轉而說起了正事:“梁太醫會設法周旋。到不可為之時,您隻管吃了那一劑藥,其餘的都不必管。”

雲琅在府裡已聽得大致清楚,點點頭,撚了下袖中的小紙包:“知道。”

“梁太醫是杏林妙手,醫館開在城內,輕易又不出診,高官顯貴也多有來登門拜訪的。”

老主簿低聲道:“即便有找您來的,也不會叫人生疑,隻管放心。”

雲琅輕點了下頭,將那一小包藥粉往袖子裡塞了塞,側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點頭:“您說。”

“當初情形緊迫,他為了保我,將破綻賣給了皇上。”

雲琅這幾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腦子清楚些,撐著坐起來了些,垂首沉吟道:“雖說陰差陽錯,不曾乾出刑部換死囚這等膽大包天的事來,可一個私通朝廷官員、營私結黨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聞言微愕,細想一刻,臉色跟著變了變:“我們當時情急,確不曾想到這個……”

“他大抵能想到,無非不當回事罷了。”

雲琅拿過參茶,喝了一口:“也不儘然是壞事。”

“如何不是壞事?”老主簿憂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們府上這些年本就被盯得緊,又被潑了不知多少臟水。若是以此事發端,牽扯過往……”

雲琅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麼?”

“沒事,挺久沒聽您說過‘咱們府上’了。”

雲琅不以為意,擺了下手說回正事:“府上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時不察,怔怔看著雲琅風輕雲淡,跟著無端生出滿腔酸楚,沒立時出聲。

“雖說以此發端,牽扯過往,的確能叫咱們小王爺吃個狠虧。”

雲琅像是很喜歡這等說法,照著說了一句:“但終歸不是什麼掉腦袋的大罪。端王遺澤尚在,皇上還不曾徹底將他養廢,養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誅之,是不會在這等時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雲琅靜了一刻,又道:“況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況且什麼?”

“沒什麼。”雲琅撚了撚那包用來假死的藥粉,“此事以後再說。”

老主簿遲疑了下,看著雲琅神色,不再追問:“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舉得手,乾淨利落斬草除根,一時便不會動他。”

雲琅靠在榻邊,指腹慢慢摩挲著杯盞,緩聲道:“可那一日,太師府的刺客還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這些日子也始終憂心此事,“太師府與皇上……姻親聯係,如同一體,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皺緊了眉,低聲道:“既然太師府的刺客對王爺已有殺心,我們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為,太師府與皇上如同一體。”

雲琅道:“但去宮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舊部,同他問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裡停下話頭。

雲琅也不再向下說,拿起參茶吹了吹,嘗了一口。

“您問了什麼?”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爺有關的?太師府――”

雲琅虛抬了下手,看向合著的屋門,笑了笑:“景參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聽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來,轉向屋外。

屋門被推開,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門外,定定看著雲琅。

“朝廷千裡執法,將龍騎參軍帶回京城,審訊拷問……隻送回來了塊染血的鐵牌。”

雲琅細看他半晌,一笑:“原來是幫小王爺養兔子來了,甚好。”

“將軍。”景諫靜立半晌,進了房門,“當日蒙琰王搭救脫險,情形所迫,未及傳信,請將軍見諒。”

雲琅看他隱約提防神色,釋然一笑:“無妨。”

景諫並不多話,將門合嚴,立在一旁。

老主簿隱約不安,來回看了看,遲疑出聲:“小侯爺……”

“我去見過京中舊部,問著了些事。”

雲琅喝了口參茶,道:“若我不曾猜錯,如今太師府與宮中,隻怕也並不像我們所見那般同心協力。”

“一來,皇後龐氏專擅後宮,至今竟隻有兩個嫡生的皇子留了下來。皇上尚是皇子時,要借勢太師府,須得隱忍不發,如今既然已登大寶,不會再一味縱容下去。”

雲琅:“皇上登基一年,選了幾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裡,不儘然清楚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兩次。”景諫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歲暮補位。”

“太師府大抵也察覺到,皇上對皇後已有厭拒之意。”

雲琅點了下頭:“二來,當年這位皇上曾對支持他的人做過什麼,老龐甘看得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說……鎮遠侯府?”

老主簿隱約聽懂了點,遲疑道:“若是來日再出了什麼事,太師府也會如鎮遠侯府一般,被皇上隨手推出去除掉嗎?”

“於皇上而言,倒不儘然,要看來日出了什麼事。”

雲琅有些冷,順手將暖爐拿過來,在袖中攏了攏:“可在老龐甘而言,他隻怕已然這麼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無非當年陷害端王的行徑被公之於眾。”

景諫靜了片刻,看著雲琅,接話道:“若是有人將舊事儘數翻扯出來,於皇上而言,最順手的辦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頂罪。太師府與侍衛司所畏懼的,正是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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