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苦寒,若非乘機襲我邊城,大都不願在冬日有所動作。”
蕭朔搖了搖頭:“要在此時挑起各部族紛爭,並不容易。”
雲琅不知蕭朔竟還時時關注著這個,怔了下,笑笑:“是。”
雲琅扔了葉子,撐著胳膊坐正了些:“雖不容易,可也還有些辦法。”
蕭朔蹙了眉:“你當年回朝之前,在北疆仍有布置?”
雲琅端詳他半晌,抬手扯著蕭小王爺的臉,抻了兩下。
蕭朔將他的手攥住,按在一旁:“胡鬨什麼?”
“看一看。”雲琅一本正經,“你這些年要看著朝中動向,要四處找我,還去盯著邊境動向。想得這麼多,如何竟半點不見未老先衰。”
蕭朔沒心情同他插科打諢,壓了壓脾氣,拿披風將人裹住:“接著說,你布置了什麼?”
雲琅沒能研究出來,有些遺憾,收回念頭:“他們的腹地,我曾叫人暗中引水,挖了條渠。”
“戎狄不通引水修渠之法,隻當是天然水源,自然沿水有了人煙。”雲琅道,“這些年下來,附近已漸聚了不少人。”
“……”蕭朔靜默了片刻:“你若要下巴豆,府裡――”
“不下巴豆!”雲琅惱羞成怒,“你能不能改改這記仇的毛病?!”
蕭朔看了一眼那頭烤全羊,不置可否:“接著說。”
雲琅想咬他一口,磨了磨牙,壓著脾氣:“一條水渠,下藥有什麼用?且不說有傷天和,他們又不缺彆的水源,再找就是了。”
蕭朔知道他定然還有後話,點了下頭,將雲少將軍的手拉過來。
雲琅不及防備,被他拉過去暖起了手,耳根一熱,不爭氣地沒了脾氣:“又不冷。”
蕭朔閒應了一聲,並未放開,反倒將他的手又向袖子裡攏了攏:“既然不是為了下藥,這條水渠又有什麼用處?”
“水是地下暗河,從陰山腳下引出來的。”
雲琅道:“那一片水草豐盛,冬日又有陰山阻隔風雪,是三個部落的腹心之地。”
“那條水渠是活水,冬日裡凍不上。你派人帶兩箱子金沙,暗中混在水底淺沙裡,一日倒下去一些。”
雲琅道:“隔個三五日,找個沒人出來的風雪夜,叫人去陰山背後。隨便找一片山石炸毀,裝作山石塌方……”
“再將金沙一股腦倒下去。”蕭朔緩聲,“凡有金礦的地方,定然會有細碎金沙逐水。戎狄見了,自然會以為是山石塌方塌出了金礦,去陰山背後尋找。”
雲琅點了點頭:“若是遊牧逐草的時節,倒也未必能成。但此時隆冬嚴寒,任哪個部族,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
蕭朔心裡已然有數,不用雲琅再細說,一頷首:“知道了。”
雲琅笑笑,也不再多廢話:“第二樁,你想辦法……把殿前司要過來。”
“做什麼。”蕭朔冷嘲,“到不可為之時,我帶著八千禁軍去北疆打仗?”
雲琅細想了半晌,居然覺得也無不可:“倒也行,到時候說不定還能被記上,父子三人死社稷,八千壯士守國門,青史傳名……”
“彆鬨。”蕭朔低聲道,“如今宮內有金吾衛,宮外有侍衛司,殿前司被死死壓製,我要來又有什麼用?”
雲琅收了調侃,握了握他的手。
當初的事,他也隻是聽長輩說起。雖是陳年往事,如今物是人非、故人不在,可畢竟還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若是利用得當,未必不能再派上用場。
雲琅看著蕭朔,稍一沉吟才又道:“你知不知道,當初端王叔剛去北疆時,朔方軍軍力其實遠不如現在,軍心渙散,已經吃了好幾次敗仗?”
蕭朔記事時,朔方軍便已是驍勇善戰的鐵軍,聞言蹙了蹙眉:“多少有些耳聞,但那時年紀太小,不曾親眼見過。”
“是。”雲琅點了點頭,“端王叔整頓軍製,將朔方軍徹底打散重編,定了分明賞罰,以新軍法訓練作戰,才將軍中風氣整肅一新。”
雲琅給他數:“那時候,騎兵有驍銳、寧朔、雲翼。步軍有廣捷、雄威。除此之外,還有最精銳的一支――”
蕭朔:“龍虎營。”
“正是。”雲琅笑了笑,“景參軍那時在軍中,就在龍虎營。”
這些都已是二十餘年前的舊事,雲琅隻知道大概,也不再細糾:“後來燕雲戰火暫熄,京中卻又不安寧。不得已,才將端王叔調回京城,做了禁軍統帥。”
“端王回京時,帶了一支五十人的精銳親兵,都出自龍虎營。這隊親兵被編入了禁軍,夙夜護衛京城,後來便成了殿前司。”
“你是端王叔的兒子,戎狄天然會畏懼你。”
雲琅看著他,緩緩道:“若是你領了殿前司,在朝中人看來,雖然未必有什麼感觸,但當年那些叫龍虎營打慘了的戎狄人,隻怕餘悸仍在。”
蕭朔靜了片刻,眼底先出些冷冷自嘲:“也好,左右還算有用。承祖蔭――”
“況且,連大哥也同我說過了。”
雲琅輕聲打斷:“你其實早已做好了準備,若國境生變,縱然我沒有回來找你……沒有你我今日之事。”
雲琅攥了下拳:“我去了北疆赴死,你也一樣會去死守那些邊城。”
蕭朔神色冷了冷,將人牢牢扯緊了,視線凝落在雲琅身上。
“就是打個比方。”雲琅緩了下心神,乾咳一聲,“我人不都在你府上了嗎?”
“連比方也不不必打。”蕭朔咬緊了牙關,盯他半晌,森然道,“你該慶幸……”
他的聲音太低,雲琅沒能聽清,怔了怔:“啊?”
“無事。”蕭朔壓下了建個屋子、將人徹底鎖起來的瘋狂念頭,“你要我統領殿前司,震懾戎狄。我知道了,也會設法運作周旋。”
雲琅坐在假山石上,不知為何,沒來由打了個激靈。
今夜無風,烤全羊的炭火還未全熄。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著涼了,茫然不覺地往暖暖和和的蕭小王爺身邊湊了湊:“唔。”
蕭朔眸底晦暗,盯了他半晌:“還有什麼事?”
“還有……那幾個你救下的幕僚。”
雲琅想了想:“我知道,你這幾日沒再叫他們來,是不想讓我因為這個心煩……”
蕭朔被他擠擠挨挨地貼了幾下,看著已不自覺蹭到身邊的人,眸底冷色稍減:“此事不必說了。”
“還是說一說。”雲琅緩聲打著商量,“如今能統兵打仗的,有一個算一個,能保住已很不易了。”
雲琅知道蕭朔的心思,特意沒提那些煩心的事:“他們總歸算是我的舊部,叫我帶些日子。將來放出去打個仗、統個兵,還是靠得住的。”
“再說了,我也沒那麼容易欺負,動不動就叫人戳心捅肺。”
雲琅看著蕭小王爺沉得能滴水的麵色,胸口無端熱了熱,笑著拍拍他:“按這個說法,你看見皇上,不也恨得想咬桌子嗎?我不也給你出主意,叫你去和他虛與委蛇……”
“我不曾想咬桌子。”蕭朔蹙緊眉,“當年沒打過驍銳的都尉,氣得回來直咬桌子的是你,不要算在我頭上。”
“那就是我推己及人了。”
雲琅打了個嗬欠,揉揉眼睛,胡攪蠻纏:“我自小牙癢癢,見了什麼都想咬一咬……”
蕭朔看他半晌,抬手覆在雲琅頸後,慢慢揉了下。
雲琅打了個激靈,格外警惕:“這又是什麼新招式?!”
“捉咬人的野兔子。”
蕭朔按著他後頸,順手拎著披風一裹一兜,將人抄了起來:“夜深了,先回房。”
“怎麼又――”
雲琅這些天都很懷念自己的腿,倉促反應過來,拽住蕭小王爺的衣裳:“等會兒,羊還沒吃完呢!”
“有人收拾。”蕭朔道,“你既累了,便先歇下,有什麼話在榻上說。”
雲琅覺得這句話莫名不對,剛要說話,已有一隊玄鐵衛迎麵走了過來。
王爺嚴令過,每當此時,不論出了什麼事,都切不可看上一眼。
玄鐵衛軍容整肅,不容雲琅反應,已鼻觀口、口觀心目不斜視,齊刷刷地麵朝著院牆站了一排。
雲琅:“……”
雲琅不爭氣地從頭紅進了衣領,當即狠狠蹦到了蕭小王爺的腳上:“蕭朔!你若再胡來,莫怪我日後――”
蕭朔氣定神閒:“如何?”
雲琅搜腸刮肚想了一圈,竟想不出半點能拿來威脅的東西。
唯一一個醉仙樓,居然還被自己先不遺餘力詆毀了一通。
雲琅氣得磨牙,口不擇言:“日後再遇著什麼事,定然不再像今天這樣,什麼都不管了,居然忍不住想先叫你高興……”
蕭朔停住腳步,回身看著他。
雲琅脾氣一上頭就藏不住話,反應過來,一時追悔莫及,整個人又極丟人地紅了一層。
“我那時對你說,遇到這種事,不用你違心選我。”
蕭朔看著他,聲音輕了輕:“可你今日選了我,其實既不是違心,也不是有什麼彆的用意?”
雲琅麵紅耳赤站著,說不出話。
蕭朔聲音極低,幾乎隻看得見嘴唇輕動:“你是真心想讓我高興。”
雲少將軍羞憤交加:“這種事你反應這麼快乾什麼?!”
蕭朔仍看著雲琅,他素來慣了不動聲色,此時反倒做不出什麼更激烈的反應,隻是抬手,握了雲琅的手臂。
雲琅深吸口氣,決定蕭小王爺若再沒眼色地廢話一句,當即抬腿蹬了他上房。
蕭朔垂了視線,靜立半晌,自語一般道:“有件事,我曾對你有氣。”
雲琅愣了愣:“啊?”
“你今年回京,到了京城那日,正是我的生辰。”
蕭朔輕聲:“我在書房等了你一整夜,怕你翻不動,叫人搭了梯子,還將圍牆下麵挖的坑都填實了。”
“怎麼你――”雲琅心情有些複雜,“圍牆下麵都挖了坑嗎?下雨將地基泡鬆了,倒了怎麼辦?”
“倒了便倒了。”蕭朔不知是不是真聽進去了他的話,仍自顧自低聲道,“若沒有這牆,你在府外那三日,我隻一抬手,就能將你留下來。”
雲琅胸口酸了酸,沒說出話,抬手扯了扯蕭朔的袖子。
“我那時沒有等到你,很生你的氣。”蕭朔由他牽著袖口,靜了片刻,輕聲道,“想著你若有一日,能徹底明白我的心思,定然先揍你一百下屁股。”
雲琅:“……”
“聽你說這個,我很高興。”
蕭朔試著抬了下唇角,他每到這時仍有些不得要領,卻仍仔細體會著,儘力叫語氣輕鬆愉悅了些:“今年生辰禮,就算你送過了。”
雲琅還想問他一百下的事,看著蕭小王爺站在麵前,努力又生疏地做出少年時的樣子,心底忽然猛地一疼:“蕭朔。”
月色正好,美景良辰。
雲小侯爺站在皎潔月色裡,看著眼前的人,想了幾次,竟沒能再說得出話
蕭朔忽然好好地朝他笑了笑。
雲琅打了個激靈。
他恍惚了下,心底不知為何,竟忽然莫名騰起些這些年從未察覺、或是曾在某個時候一閃即過,不及明悟,便已被接下來一樁連一樁變故死死壓著,狠狠碾成齏粉的念頭。
雲琅看著他,喉嚨輕動了下。
蕭朔走近了兩步,照著少時的慣例,在雲琅肩上輕捶了一把。
他儘全力叫自己做得與記憶裡無二,將手收回來,轉身便走,匆匆沒進了漆黑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