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雲琅大筆一揮勾銷了舊賬,負著手,抬頭笑了笑。

他易了容,並不是本來容貌長相,一雙眼睛卻還沒有半點變化。

清明坦蕩,恩仇儘泯

連勝被他看著,胸中早磨得殆儘的血氣竟一點點激起來,低聲:“少侯爺――”

“我是你琰王府的將軍。”雲琅道,“稱軍職。”

連勝閉了下眼睛,喉間滾熱:“少將軍。”

“你家王爺如今執掌殿前司,初來乍到,多有不順手處。”

雲琅攥了下手腕,將袖箭緊了緊,抬頭望了一眼大理寺的高牆:“如今緩過來了,自去找點事做,少窩在王府消磨意氣、虛度時日。”

連勝聽出他言下之意,心頭倏而跟著一緊,上前一步:“少將軍,你要一個人進大理寺?”

“大理寺裡,有座玉英閣,放的是最機密緊要的卷宗文案。”

雲琅取出了顆碧水丹,在指間轉了幾次,還是捏碎了,將一半放回玉瓶:“裡麵有些機關,帶著旁人反要礙事。”

連勝咬牙:“少將軍!”

“奉軍令。”雲琅將剩下半顆碧水丹服下,“我有分寸,自然去去就回――”

“末將尚未入軍就職,難奉軍令。”

連勝上前一步:“玄鐵衛奉的王命,是守著少侯爺。若少侯爺執意要孤身闖大理寺,末將便不得不先冒犯了。”

雲琅頭一回遇上這般難對付又唬不住的,被連勝攔著,抬手按了按額頭。

帶連勝出來,是他已看著府裡僵了這些日子,有心借這個機會把人騙出來,開解好了送給蕭小王爺打幫手。

為了這個,雲琅還特意算了算從琰王府到大理寺的路程,特意在中間停下買了點東西。

剛好到了地方,把話說儘、各自分道。

運籌帷幄,瀟灑從容。

瀟灑從容的雲少將軍站在大理寺牆根,頭疼得不行:“我就帶了一套飛虎爪,這牆太高了,蹦不上去……”

連勝低著頭:“末將自己帶了。”

雲琅在朔方軍久了,難得遇上帶腦子的部下,幾乎有些不習慣:“我不認得大理寺裡麵的路,隻能使輕功走上麵。”

“末將認得。”連勝道,“這裡原本也是禁軍值守巡邏的範疇。”

“……”雲琅平了平氣,實話實說:“我自己進去,闖多大的禍他看不見,便沒有倚仗來訓我。”

連勝蹙眉:“王爺豈會訓斥少將軍?”

“何止訓斥?他還揍我。”

雲琅繪聲繪色:“一言不合便要將我綁了,親自上手揍。還要我趴在他的腿上,自己數著,數一聲打一下,打一下數一聲……”

“少將軍不可亂說。”連勝低聲勸諫,“王爺素來疼惜少將軍,不會行此荒唐之事。”

雲琅沒了法子,靠著牆,一陣泄氣。

“末將認得裡麵的路,若是遇上禁軍巡查,也知道如何轉圜。”

連勝道:“不會給少將軍添亂……今日回去,末將便自去殿前司錄名。”

他說得並非全無道理,雲琅此刻進大理寺,本就不是提前謀劃,並沒有十足把握。

若非猜測的事一旦查實、有了證據,便能替兩人掙來一張結結實實的保命底牌,甚至還能設法以此反製皇上,雲琅也未必會這般急著來這一趟。

雲琅沉吟一陣,姑且折中:“不必特意護著我。你我未搭過手,自顧自尚且顧得過來,彼此援手,反倒亂了陣腳。”

連勝在軍中拚殺了十餘年,自然懂得:“是。”

“若是拿著了我要的東西。”雲琅道,“叫你先帶出去,送給蕭小王爺,你便必須去送。”

連勝皺了下眉,低聲:“末將――”

“我自有脫身的辦法,決不會有事。”

雲琅篤定道:“此事不比平常,若是探探路、打聽個消息,我定然準備周全,不會這般冒險。”

大理寺在明麵上始終是皇上的得力臂膀,這些年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立功無數,不知打壓了多少朝中重臣。

就連朝堂之爭,也因為站在殿前司一方,被老國公當堂叱罵得險些無地自容。

兩人當初實在年少,太多密辛都來不及觸碰。如今各方勢力都已沉入水下,眼前一片風平浪靜,要摸清楚暗礁,就隻能冒險。

正是此事太不引人注意,才留了尾巴不曾處置徹底,叫他察覺到了端倪。如今已將集賢閣閣老楊顯佑逼在了明麵上,保不準哪一方便會因此警覺,將當初留的尾巴再細掃一遍。

晚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

“若我耽擱住了,一時回不來。”

雲琅道:“我的親兵帶回來的消息,還有今日之事,就都一並去叫王爺知道,他聽了自然明白。”

連勝攥緊拳,立了片刻,低聲道:“是。”

“若是你我平平安安出來了。”雲琅威脅,“今日之事,膽敢告訴蕭朔一個字,我就趁夜裡去掀了琰王府的房蓋,把那碗湯倒他臉上。”

連勝:“……”

連勝欲言又止,低聲道:“是。”

雲琅難得有個長腦子的幫手,想了一圈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摸了摸懷裡剛買的兩個小泥人:“還有――”

連勝:“什麼?”

“沒事。”雲琅記得老主簿教的,沒說不該說的話,“我自己給他。”

連勝跟了端王多年,極知道分寸,垂首立在一旁,並不多問。

雲琅把泥人貼身收好,靜了片刻,笑道:“還有,連大哥,你之前說錯了話。”

連勝怔了下:“什麼話?”

“說我與他相交至深。”

雲琅道:“我們兩個不是相交至深,真要論交情,不止不深,其實也沒好到哪去。”

連勝皺了皺眉,低聲:“少將軍莫說氣話――”

“不是氣話。”雲琅神色認真,“他在書房榻上,其實已對我將話說透,說了朝暮,說了百年。”

雲琅坦然道:“我麵皮薄,總張不開口。應歸應了,親也親了,到現在也沒給他個確切回話。”

連勝聽著一句“親也親了”,回想了下雲琅要把湯半夜倒王爺臉上的雄心壯誌,又隱約記起了當初刑場,雲琅信誓旦旦侃侃而談的“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連勝從入軍旅起便跟著端王,早知道分寸。對著自稱麵皮薄的雲少將軍,沒敢出言質疑,低聲道:“……是。”

“他知道我的脾氣,縱然我不說,他也明白我已應了。”

雲琅沒忍住,樂了一聲:“可我也知道,他那個脾氣……定然盼著我也能有一句交代,給他過過明路。”

不然也犯不上這幾日都盯著他,沒話找話,也要扯著他多說幾句。

蕭小王爺麵上沉穩清冷,自表明了心跡便等著他回話,等了這幾日都沒等來,難免心火旺盛,昏了頭寫出些“霜落兔跳牆”的欠揍文章。

就該喝點名字沒記住的骨頭羹,清清心火、想想和湯池有關係的正事。

“對著旁人,總比當麵好說出來些。”雲琅斂了心神,笑道,“天鑒之,我和他相交不深,交情也不好。”

“我同他……無非生死一處而已。”

雲琅道:“不論百年,不算朝暮,我心裡裝著他,於是便活著兩個人的命。”

“我自己的身體,如今是個什麼情形,我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雲琅道:“能慢慢調理,找到辦法養痊愈了自然好。縱然養不好,我也定然找出來最舒服、最逍遙的那一種往下活。哪怕有天再上不了房,出入都要他抱著了,也沒什麼關係。”

“有一口氣就算。”

雲琅:“他活一個時辰,我便不敢早進墳塋一刻。”

連勝怔住,定定立在原地。

雲琅不再多說,取出飛虎爪拿在手裡,瞄準了大理寺的高聳後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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