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生生世世,賠你千萬場好夢...)(1 / 2)

永興軍路, 河中府。

巍峨秦嶺沉默在暮色裡,兩騎駿馬一前一後飆過,踏在雪上, 濺開一片撲麵的清涼雪粉。

雲琅抹了把眉睫間的淋漓汗水,勒了韁繩, 堪堪收住跑得暢快的白馬,回頭等蕭朔追上來。

蕭朔跟上, 勒馬與他並轡:“到了什麼地方?”

“秦嶺。”

雲琅抬袖拭了汗,解下水囊灌了兩口,拋過去:“翻過去, 就進崤山了。”

山路陡峭, 稍不留意就要墜落山澗。蕭朔始終守在道路外側,不能徹底放開了跑, 這些天跑下來, 終歸還是較雲琅慢出了幾個馬身。

黑馬不爭勝, 過來蹭蹭白馬的頸子,貼一貼雲琅掌心,溫馴地打了個響鼻。

雲琅扒拉開不滿頂撞的白馬, 揉了一通黑馬的鬃毛,喂過去一把甜玉米粒。

前朝的都城就在永興南路, 到如今仍置京兆府轄諸縣,關中平坦沃野千裡,曆代相傳的天府之土。

崤山險峻, 多高山絕穀, 守在關中平原邊界, 與函穀關共成天塹,是兵家必爭的要塞。

兩人隨軍走到第三天, 在城隍廟將彆有用心的尾巴一並了結,便不曾再跟著大軍,隻管放開韁繩痛快策馬。渴了餓了就著山泉吞乾糧,困了找棵樹,席地幕天倒頭便睡,竟反倒比京城暖榻更踏實得多。

蕭朔喝了兩口水,細看著雲琅氣色。

這樣幾天幾夜的縱馬疾馳,極耗費體力,對雲琅來說並不輕鬆。

可雲少將軍除了臉色蒼白些,鎧甲披掛穩坐馬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透徹分明,笑意滿蘊在眼底,一晃便能漾出來。

雲琅叫他盯個不停,有些好奇,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什麼好看?”

兩馬並行,蕭朔探身,將水囊係回雲琅身側。

他如今已很清楚該怎麼治雲將軍,不急不緩,垂眸慢慢道:“你。”

雲琅張了張嘴,耳後驀地一燙,紅通通自馬背上泄了氣,閉上嘴老老實實滑下來。

“梁太醫說,鬱氣盤踞,不亞於病傷磨人,如今看來的確不錯。”

蕭朔與他一並下馬,將兩匹馬韁繩係在一處:“若早知這樣跑一跑,便能叫你心胸舒暢,我年前就該陪你出來跑馬。”

“你早出來,我也未必跑得動。”

雲琅扯了下嘴角,搖搖頭:“再說了,跑馬固然暢快,值得高興得也不是這個……”

蕭朔問:“是什麼?”

雲琅抬頭,看著蕭小王爺當真等著銘記於心的專注神色,沒繃住樂,以牙還牙:“你。”

蕭朔腳步微頓,抬起視線看他,眸底映住雲琅身影。

“此天此地,此景此人。”

雲琅將韁繩從他手中抽了,隨手扔出去,由黑馬帶著白馬閒逛吃草:“你隻看我心胸舒暢了?小王爺,我帶你出來是散心的。”

這些年,守京城的是蕭朔,守著家等他回來的是蕭朔。

繁花錦簇無間深淵,最該扯斷禁錮砸了籠子,出來好好透透氣散散心的是蕭朔。

他四海為家,從天涯海角回來,見了好的東西,想給蕭朔看。

雲琅有意叫他舒心,將蕭小王爺拉過來,一並站在山脊上。

隆冬才儘,春寒尚且料峭,秦嶺北麵尚有積雪,南坡已覆了滿滿當當的蒼翠葉色。

目力所能及處,經冬霜雪,一片鬱鬱蔥蔥生機勃勃。

“《括地誌》裡說過,當年文王避風雨就在東崤山。幽深可蔭,穀深坡陡,來往行人畏懼,不敢輕入。”

雲琅攏住蕭朔的手,一本正經地背了半段,側頭朝他笑了笑:“在這種地方紮個營,住上十天半月,遠比京城逍遙……”

“佑和二十八年,你自北疆回轉,遇守關駐軍追擊,墜落山穀。”

蕭朔問:“就是此處?”

雲琅一僵,氣急敗壞:“這麼好的氣氛,你就不能說點彆的?”

蕭朔垂下視線,看著兩人腳下的陡峭懸澗。

“你以為我掉下去,摔在石頭上摔碎了,又自己把自己淒淒慘慘地拚起來,哭著在石頭上刻到此一遊?”

雲琅戳過去一排眼刀,呼哨一聲示意黑馬跟上,扯了蕭朔的手,朝一處看似險絕的斷徑過去。

蕭朔不問,隻由他扯著,踩過及腰高的叢生雜草,一路向下。

“你那時在宮中,叫先帝押著拔毒,還沒來得及派人出來找我吧?”

雲琅拽著他,一路念念叨叨:“早同你說了,侍衛司那些消息就信不得。十條有七條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剩下三條是他們連假消息都沒找著,硬著頭皮回去編的……”

“函穀關守軍是我的舊部,替我遮掩了蹤跡,說我墜崖不知所蹤,其實在崖底幫我偷著蓋了木屋,讓我養了大半個月的傷。”

雲琅站定,回手來拉蕭朔:“有句話我不曾騙你。我這個脾氣,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自討苦吃,能過得多舒服就多舒服。”

蕭朔借了他的力跟上,抬起視線:“你這個脾氣,話裡若不損我一句,夜裡都睡不安穩。”

雲琅樂得頭暈,叫蕭朔反扶了堪堪站穩,扶了把身旁古樹,扯著他轉過幾個急彎:“莫非我說得不對?整日自苦,就該板板你這毛病……到了。”

這條路看似險峻,腳下卻意外的穩當。隻是叫草蓋得半分也看不出來,又九折縈回,若非事先走過,絕發現不了。

不止兩人下來得順利,黑馬叼著白馬的韁繩,不用人牽,竟也跟著一路跌跌撞撞順了下來。

“可惜急著趕路,此處不是養傷處了……天色晚了,住一宿再走。”

雲琅繞木屋轉了幾圈,尚算滿意,點了點頭:“這裡有條近路,沿洛水河穀過去,不必翻山過函穀關,一路能直插到朔州城外。”

雲琅繞著國境跑了幾個圈,後來幾次偷著回北疆查看邊防,都是走的這一條路。

蕭朔將馬拴在青草茂盛處,走到木屋前細看了看。

雖然難尋,又隱在穀底河畔,木屋前後卻不見荒草,並不顯得多蕭索荒敗。

蕭朔將柵欄推開,看過門窗:“此處還有人來?”

“函穀關守軍。”

雲琅熟門熟路揭開井蓋,打了桶水洗臉:“前些年不是總有我在逃亡路上喪命的消息?他們一聽說我死了,就來這裡哭祭燒紙,打掃乾淨喊魂兮歸來。”

雲琅屈指算了算:“五年來,大概哭祭了十七八次。”

蕭朔:“……”

“去歲年底,我還想來住幾天再走,來得不巧,正趕上那一撥流言傳到函穀關。”

雲琅現在想起當時情形,還感慨良多:“他們燒過紙,磕了一個頭,喊完魂兮歸來,我剛好跳下來……”

“……”蕭朔:“之後呢?”

“我歸來了。”

雲琅唏噓:“函穀關守軍險些當場送走好幾個。”

蕭朔咳了一聲,深吸口氣扶了柵門,堪堪側過頭。

雲琅壓了笑,繞著小王爺團團轉了幾個圈,總算在他眼底也看見了笑影,襟懷大慰:“笑得真好,再笑一個。”

事關雲琅生死,蕭朔本不願在這種事上這般不端正。儘力壓了幾次,掃見在眼前晃來晃去的雲少將軍,終歸還是沒能壓得住,扶著額低了頭。

雲琅就喜歡看這個,嘴角大大揚起來,伸手將人抱了,在蕭朔嘴角輕輕一咬。

蕭朔抬手,攬護住他腰背,低聲道:“彆鬨――”

雲琅卻不抬頭,不顧鎧甲硌著,手臂牢牢圈在蕭朔背後,用力抱了抱。

蕭朔力道稍頓了片刻,將雲琅頭盔摘下來,連束發的發帶也一並解了,掌心覆著雲琅腦後,輕輕揉了揉汗濕的黑發。

“你知道我為何忽然急著回京?”

雲琅埋在他頸間,低聲道:“就是那日,我忽然發覺……很想將這件事講給你聽。”

一個人打仗,一個人逃命,一個人咬碎了牙和血吞裹緊傷口跌跌撞撞掙命,撐一撐就過去了,都沒那麼難熬。

雲琅躲著追兵也躲了蕭朔這些年,遇上件開心的、能笑破肚子的事,第一樁反應,竟還是笑得邊跺腳抹淚邊回頭,伸手去扯蕭小王爺的袖子。

“我回頭,沒摸見你的袖子。”

雲琅輕聲:“忽然想見你,想得要命,想得一刻也再站不住。”

蕭朔胸口狠狠一扯,熱意沸頂,將雲琅死死攬住。

“屋後有個山洞,往深走,裡麵有處地熱湧泉。”

雲琅在他頸間貼了帖:“不大,沒你府上那個舒服,勝在頂上有條裂隙,可透進來些夜色。”

雲琅還想說些話,聽著蕭朔胸口傳來的有力心跳,卻忽然不想說了,隻笑一笑:“去泡泡,解解乏。”

蕭朔俯身,將雲琅抱起來。

雲琅的甲是輕甲,卻也有些分量。他不由一愣,堪堪扶住蕭朔肩膀:“做什麼?我如今又沒傷沒病――”

“你累了。”

蕭朔吻了吻他潤著濕氣的眉睫:“歇一歇。”

雲琅話頭稍頓,抬頭望了蕭小王爺一陣,明潤眼底慢慢熨過些暖熱,指了個方向,闔眼埋在蕭朔肩頭。

秦嶺地勢險峻,南北分明,南側顯然比北坡暖和得多。

幽深莽林裡,回響著空穀間清脆的鳥啼蟲鳴。

地熱湧泉藏在山洞深處,蕭朔將雲琅抱進去,放在一處平坦些的石台上,穩穩攬著,替他解甲。

幾日前,城隍廟那一場仗,追擊的暗兵營與值守禁軍撞在一處,越廝殺心越寒。

值守的禁軍原屬侍衛司騎軍,追襲的是出身侍衛司的暗兵營。禁軍顧念昔日同袍之情,處處留手,卻險些被暗兵營尋了空子,吃了大虧。

蕭朔帶人趕到時,侍衛司的騎兵校官腿上受了傷,瞪著暗兵營的狼頭刀,目眥欲裂,嘶聲喝問:“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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