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媒正娶的琰小王妃熟透了, 從王爺腿上紅通通飛出去,卷了披風,拔腿就往窗外走。
走到一半, 折回來,搶走了琰王殿下手裡握著的玉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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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城外。
高聳城牆下, 一片黑漆漆烏雲似的鐵甲壓著,綿延進看不到頭的敕勒川。
刀疤一身守城兵裝束, 在城頭牢牢盯著戰局,察覺到身旁腳步聲,正要起身防備, 不由一愣:“殿――大人。”
按景諫方才來帶的話, 此時蕭朔與雲琅正該在太守府,難得好好安穩地多歇一刻。
朔方軍縱然軍力已疲, 卻也畢竟死守雲州城這些年。隻要能將城門守住, 不將朔方軍關在無險可守的敕勒川下, 仍不至於連這一場仗也對付不得。
刀疤還記得他二人假扮的身份,特意向四周仔細搜尋一圈,確認了沒有外人, 才過來低聲問:“少將軍沒和殿下一起來嗎?”
蕭朔搖了搖頭,走到城垛旁:“戰局如何?”
“和從前差不多, 都是老一套。”
刀疤跟上來:“他們來犯,我們打回去。他們再換地方突破,我們跟著調動兵馬, 再打回去……”
這樣的戰事在雲州絕不少見。
雲州城在在疆域最邊界, 已過了陰山, 壓在河套平原的茫茫草場上。
秦時明月漢時關,戰國名將李牧在這裡大破過匈奴, 蒙恬在這裡修過長城,衛青在這裡率大漢鐵騎複仇,七戰七捷,敲碎了北方部族南下掠奪的貪婪美夢。
茫茫陰山,攔住了凜冽的朔風,也阻著草原部落的鐵蹄。
陰山翻過去就是河套平原,黃河九曲養出的富庶之地,沃野千裡、無險可阻,北方精悍的輕騎兵三日三夜就能殺到汴梁城下。
這些年來,朔方軍已打了不知多少這樣的仗。
一仗比一仗激烈,血染沙場馬革裹屍,中原的文人在慨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後來連朝廷也這樣慨歎。於是和親、割地,歲幣與錢糧源源不斷供養進草原上的王帳。朝堂上樞密院慷慨陳詞,說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天下人苦戰久矣”。
“先王卻跟我們說,陰山要塞兵家必爭。少將軍說燕雲若失,如頸懸劍。”
刀疤護衛在蕭朔身側,一手扶了刀柄,盯著城下:“我們有些能聽得懂,有些聽不懂……總歸知道,我們守著的地方若丟了,那些狼崽子遲早會一路殺進中原腹地,攻破汴梁。”
“不止汴梁。”
刀疤道:“還有我們的家,所有人的……太原府,河南府,興元府,江陵府。”
“梓州嶄山有米棗,脆嫩甘甜,最是爽口。常州的麻團糖最好,又甜又酥。嚼著滿嘴都是香氣。武夷的茶葉天下第一流,晉州的老醋最酸嗆帶勁,汾州的黍米用來釀酒,窖藏三年,開壇時酒香能將人衝個跟頭……”
刀疤:“那時先王歿了,少將軍回來北疆,帶我們打仗,同我們喝酒,說這些地方他都會去。”
刀疤靜了一刻,低聲道:“我們那時候還隻知道高興。”
蕭朔靜聽著,走到城頭,看著城下戰局。
朔方軍至今沿用的仍是昔日端王留下的打法,軍製也不曾改動。中軍迎戰兩側翼護,強弓硬弩、前赴後繼,將金人的鐵騎死死攔在雲州城外。
中原人安土重遷,祖祖輩輩耕織嫁娶的故土,倘若有人來奪,死也會來攔。
起初是用山攔,山攔不住,曆朝曆代開始修建長城。
綿延的長城守城堅壁,關關相連,直到北麵的鐵騎學會了破城,學會了將寧死不降的守將割下頭顱,高高掛在城門之上。
長城也攔不住。
長城攔不住,於是靠人的血肉。
活著用血肉來攔,死了用屍骨來攔。枯骨成灰,還剩一腔衝天的英雄氣,明月朗照鎮雄關,盤桓不散。
“殿下看出什麼了?”
他身後,胡先生仍是一身尋常青衫,也登了城:“如今朔方雖殘,戰力戰心還是有的,不會墮了先王威風。”
蕭朔將視線從戰局中收回,慢慢道:“看出白將軍同嶽帥的關係,並沒有傳言中那麼差。”
胡先生微怔,看了看一身輕鎧薄甲的蕭朔。
嶽渠將軍是老軍舊派,最抵觸新軍法、新軍製,也因此和將朔方軍幾乎打散重建的端王素來不和,朔方軍內外幾乎人人知道。
嶽將軍因為同端王不和,故而最看不順眼執掌新軍法的輕車都尉白源,險些將白源杖殺。也因此逼得白源早早心灰意冷,暗中改名胡塗,去嚴太守處另覓出路。
這些年來,胡先生的不歸樓暗地裡供養朔方軍,也涇渭分明,從不供嶽渠所部的帥營兵馬。
“殿下如何……”
胡先生笑了笑:“罷了。”
他本想問蕭朔如何會忽然說起這個,此時看著蕭朔,卻又覺得從來便不必問。
城下殺聲血氣彌天,朔方軍昔日的輕車都尉走到城邊,扶上厚實青條石磚,慢慢按實:“朔方軍的人……過命的交情,關係原本便都不差。”
“嶽帥……如今人人暗地裡都鄙夷,說嶽帥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小人勾當。”
胡先生道:“朔方軍中,如今連私祭端王都是重罪。有敢提及先王的,一律杖二十、罰俸一月,發配去最苦的戍邊營。”
“故而。”蕭朔道,“樞密院安插在軍中的暗探,竟連這一層錯處也尋不出了。”
胡先生頓了一刻,終於苦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