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位在太醫院裡數年,宮中之人亦是熟知,是以見到他也並不陌生。
沈太醫卻凝著他們抬著的矮缸,問:“這是何物?”
那兩名侍衛看了一眼道:“是襲國使者送來的禮物,您瞧見了,這人瞧著好似看不見也說不出話來,泡在缸子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聽人說這是他們製成的藥人,泡酒用的,瞧著怪滲人的。”
沈太醫卻走到那人頭前怔怔的模樣,道:“泡酒……”
“快些抬上去,誤了時辰當心你我的人頭。”令一侍衛不耐催促道。
二人這才重新抬起矮缸離開。
而那沈太醫卻仍怔愣在原地,口中念叨著方才二字。
“泡酒……”
等那矮缸抬到了大殿之中,殿中幾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
此刻那襲國使者才姍姍來遲,出現在大殿之中。
“手下人笨拙,安排獻禮之事尚且需要我親自安排,還請聖上見諒。”那使者領著一個穿著黑色披風的老婦人與盛錦帝行了禮。
盛錦帝疑惑地看著那矮缸道:“此為何物?”
那老婦便道:“此乃是我襲國的特色之物,乃是老身親手製出的藥人,用活生生的藥人製作出來的藥酒,可祛百病。”
“襲國竟真有巫醫?”有人立馬便猜出了這老婦的身份。
聽聞襲國的巫醫有極大的本事,隻是手段偏於旁門左道,便如這以活人做藥人,再用之泡酒,就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事情。
“微臣從前隻聽聞過早些年北地的蠻子喜歡拿活人製藥,不曾想襲國亦有此風俗。”有個臣子說道。
使者微微一笑,說:“諸位莫覺得此舉殘忍,此人本就該是死囚,在此之前,亦是征求過對方意見。”
盛錦帝想到要自己去喝那缸子裡的酒水,雖有些反胃,但也不至於失態,隻是惡心至於卻又有些好奇,問道:“這缸口狹小,卻不知此人是如何能塞得進去的?”
那巫醫又恭敬道:“回聖上的話,此人先是藥浴數月,待排儘皮膚汙濁之後,再削去四肢將之安置在早就調好藥材酒水之中……”
“這是人彘?!”有人驚愕道。
巫醫便止住了話,輕笑了兩聲,聲音卻猶如枯枝撓過地麵,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盛錦帝的臉色亦是變得有幾分怪異,再瞧見那缸中的人,竟覺汗毛立起。
人彘之刑在前朝一時盛行過,手段極其殘忍,後來眾大臣聯名廢除,這才再沒有出現過。
對於窮凶極惡的人來說,即便五馬分屍也就是頃刻間的事情,此等刑罰固然殘忍,但在這等活人折磨麵前卻不值一提。
“我朝自開國以來,便不再存有人彘之刑,在叫朕飲其酒水,朕於心不忍,貴國好意朕心領了。”盛錦帝說道。
使者亦不勉強,隻讓人將矮缸抬走,大殿之上才恢複了正常。
那襲國隨從走到後台卻多交代了一句讓將這缸抬去後屋便不必再刻意看守。
“既然聖上不喜此物,我們國君也備下了其他獻禮,蘇某便一一安排。”使者又說道。
莊錦虞在席間並未過多在意,隻是他垂眸卻瞧見薑荺娘臉色微微發白,隻當她方才見著那人彘覺得不適,便令人呈來茶水給她。
薑荺娘卻凝著大殿之上的人,低聲與他道:“你不覺他眼熟?”
莊錦虞抬眸打量那名襲國使者一眼,是覺得眼熟,卻並沒有任何印象,但瞧著薑荺娘的反應,到好似認識那人一般。
他想到盛錦帝私下裡對薑荺娘的懷疑,便問她:“你認識他?”
薑荺娘道:“我身邊從前有一小廝,後來你我大婚之前他聽信沈氏的話想要將我帶出城去,再後來你追上了我,你可還記得……”
她這麼說,他頓時便想起了這樁事情,他那時是以為她要逃婚去了。
她敢在成親之前跑路,當時險些沒把他氣瘋。
“你想說,他就是你身邊那小廝?”莊錦虞雖這樣問她,但也逐漸將眼前那人,與當日帶她離開的小廝逐漸重合到了一處。
薑荺娘遲疑地點了點頭,心裡卻不能肯定。
距離遠時她亦看不清對方五官,可方才他站得位置離她極儘,竟讓她看得清清楚楚,令她滿心驚愕。
她隻知道這名使者姓蘇,卻不知他全名。
若他真的是蘇銀,又怎會突然就變成了襲國使者,就算他投奔去襲國,也不至於升遷得如此之快。
“他全名叫什麼?”莊錦虞抿了口酒水,不動聲色地問她。
薑荺娘壓低了聲音念出了對方的名諱。
莊錦虞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眸看向對麵的人,那人恰好也正看著這邊,隻是卻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薑荺娘。
對方目光一觸即離,竟沒有露出任何端倪,好似隻是好奇地打量對麵的人一番而已。
而此刻,安置著襲國東西的屋子裡,那隻矮缸正靜靜地放在屋中。
因四周人都不曾見過人彘,聽聞此事都紛紛覺得晦氣恐怖,敬而遠之。
偏此時有人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進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衝撞了矮缸的沈太醫。
沈太醫凝視著人彘許久,啞聲問道:“是阿月嗎?”
他話音剛落,那人頭驀地動了動,往他這方向“看”來。
她竟然還聽得見……
沈太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睛都微微發紅。
“你真的是阿月?”
他顫顫地伸出手去將那人的頭發捋到耳後,卻低聲道:“我家月兒自幼便聰慧乖巧,嫁進了侯府,因行為不檢,成了侯府逃妻,被侯府休棄,沈家人遍尋不得,都以為她離開了京城。”
“你母親覺得我會為了自保清名,會逼你上吊,她將我想得那麼壞,我雖待你們這些子女要求苛刻,但怎麼會逼你們去死呢?你也是這樣想,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再也沒有回過沈家,是不是?”
那人不知聽沒聽明白,隻一個勁哆嗦著。
那雙眼早已被人戳瞎縫合過,眼縫裡卻溢出了褐色的水順著麵頰流淌,顯得異常淒慘。
沈太醫確認了她的身份,愈發覺得心顫,扶著缸邊,幾乎都站不住。
他伸出手去,將手順著缸口探下去,也不知摸到了什麼,表情徹底就崩潰了。
而那人彘也似有了感應一般,竟劇烈顫抖了起來。
沈太醫閉了閉眼,撫了撫她的頭發,低聲道:“莫怕,莫怕……”
待對方冷靜下來,他便對她道:“為父會幫你解脫的。”
他說著便掏出了幾根細長的銀針來,抹去臉上的淚水,目光悲痛地凝了她一眼。
然而很快,大門被人一腳踹開,沈太醫的行徑被人捉個正著。
沈太醫被人捉入大殿的時候,表情卻也是釋然。
那人彘已死,她再也不會受到折磨。
天子聽聞此事極是驚愕,而襲國來人卻異常憤怒。
“難道是貴國還嫌我國君誠意不夠,覺得非要這般折辱我等心意,才算痛快嗎?”其中一名隨從說道。
盛錦帝自然之道他們此番是帶了極大的誠意前來,發生了此事本就是他們理虧,焉能理直氣壯?
“沈太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盛錦帝問道。
沈太醫卻跪在地上,一把老淚,道:“回稟聖上,那人乃是老臣的女兒啊……”
“您認錯人了,此人乃是襲國要犯,並非你女兒。”蘇銀起身緩聲說道:“你可否拿出證據來?”
提到證據,沈太醫竟啞然。
“拿不出,那便是汙蔑了……”那名隨從更是氣惱。
盛錦帝頓覺頭大,此事太過突然,這會兒他就是將沈太醫拖下去斬了,恐怕在旁人眼中也是殺人滅口……
“兩國建交不易,雖有些可惜了這藥人,但終究是獻禮於聖上,若是為此事而生出誤會,想來於兩國而言必然也是憾事。”蘇銀說道。
盛錦帝聞言便微微頷首。
此時三皇子卻接話道:“蘇大人深明大義,今日之事想來是沈太醫思女成疾才有了今日衝動的行為,沈太醫,還不告罪與聖上與蘇大人?”
沈太醫在大殿上,隻當自己死定了,這時忽然有人引下一條台階,他又焉有不順之理。
“微臣此舉有損兩國建交,乃是微臣之錯,微臣萬死不辭,還請陛下降罪。”
盛錦帝這會兒即便想動手殺他泄恨也不好下手,隻略帶怒氣道:“沈太醫啊沈太醫,你既然已經老眼昏花,不如就此告老還鄉去吧,今日蘇大人不與你計較,卻不代表朝廷還能容你,帶他下去!”
沈太醫替沈妍月解脫了去,如今天子說什麼他又豈敢再有意見,很快便來了侍衛將他拖離大殿。
因這小小的插曲,席間氣氛也略有些尷尬。
蘇銀坐在席上抿了口酒,麵色如常道:“這些也就罷了,除卻這些此番我奉了國君命令,亦在襲國挑選出了最美的女子,令之習舞,打算獻舞給聖上,如今出了這等不愉之事,我雖能理解,隻怕回去後國君與臣子們多少會有些誤會,我有個想法,不知聖上可否答應?”
盛錦帝聽得這話,便道:“蘇大人請講。”
蘇銀道:“我此番帶來的女子乃是襲國美人,聖上若是有親和之意,不若也從貴國選出美人來共舞一曲,豈不更是友好?”
三皇子聞言頓時笑說:“父皇,蘇大人此等提議甚好,兒臣以為可行。”
盛錦帝微微頷首。
這於他而言算什麼要求,等同於是襲國使者送他們一個台階下,此等情況下對方仍是這般心平氣和,卻是不似帶著異心而來。
他微微頷首,應下這要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