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枝春說到做到。
對他而言, 這早已經是注定的結局,也是他已經在腦海裡構想過無數次的畫麵。
“我隻能幫你們打開通往黃泉天的路,之後你們就自己走罷。我不會再多說什麼, 你們也不必在世人麵前為我挽回什麼顏麵, 是我的罪孽就沒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對於生死名聲之類的東西, 易枝春真的沒有將它們放在心上。
隻是內心裡還是不甘罷了。
“周長庸,你可要一直好好的活下去, 活到連天道都不能製衡你的那一天!”在重新飛上天空的時候, 易枝春微微側過頭, 朝著周長庸喊道, “我會化身為風,化身為雨,融於天地不入輪回, 等看你成功反擊天道的那一天。”
不要像他一樣。
明明是想要反抗的, 但卻在不知不覺裡走上了和天道一樣, 肆意操縱他人生死的地步。
他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一種人,卻為時已晚。
如此,才不枉神藏拚了命的讓你在這個時機出世, 不枉他打開了這黃泉天。
周長庸靜靜的看著易枝春, 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但他沒有直接否認,已經是給了易枝春一個答案了。
易枝春緩緩的笑了起來。
他在這個時候,好像突然明白了神藏和師還真當年隕落時候的心情。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若是知道未來某一天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夠做到,哪怕不曾見過麵, 不曾相識, 也終究是一種希望。
這種心態, 和凡人何其相似?
凡人也會願意將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托付給其他人, 要麼是朋友,要麼是自己的子嗣,世世代代,總有成功的那一天。
真是有意思。
原來頂級的仙魔,在臨死隕落的時候,心態和凡人是一模一樣的。他們這些修行之人口口聲聲要脫離凡俗,卻原來所有人在最後都是殊途同歸,還是凡人的心態。
易枝春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這個世界的荒唐,還是在笑自己的可悲。
他的身影陡然消失,轉眼便已經到了是非天和黃泉天的邊界之處。
周長庸、師無咎還有九個星鬼也紛紛跟上。
在泰山府君來的時候,這個邊界之處給予了各種各樣的磨煉,耽誤了他們不少時間。而在易枝春來到這裡的時候,周長庸等人卻明顯的感覺到這裡的死氣和陰氣似乎都變得和之前有所不同。
“不過一死而已。”
易枝春將身軀完全融入了這邊界處深邃無比的氣息當中。
轟——
宛如驚雷平地起。
整個九天十界,似乎都心有所感。
無數大能,都忍不住朝著黃泉天所在的方向望了過去,幾乎有些不敢置信。
“這個氣息……是……黃泉天?”
“貧道居然能夠在有生之年得見黃泉天重新打開?”
“老朽莫不是發的白日夢?”
……
妖族、魔族、人族。
還有許許多多的生靈,雖然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但心情卻突然開始變得愉悅,就好像有一個困擾了他們多年的難題突然解開了一樣。
黃泉天掌生死輪回。
對於無數生靈來說,都是他們死後必定要前去的地方。
那裡是所有生靈隕落之後的家。
周長庸和師無咎等人不約而同的看向天空。
那無數的死氣和陰氣在易枝春隕落的刹那,轉眼就由死轉生,化為無邊無際的生機。
是了。
黃泉天本身就不僅僅代表著“死亡”,它也同樣是生命最開始的起點。
這樣的黃泉天,怎麼可能隻有死氣,沒有生機?
卻原來,這個生機,是需要一個貨真價實的星鬼為引,才能打開的。
原本荒蕪廣漠的土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煥發生機,不過片刻的時間已是碧綠一片。
一旁靠在周長庸身側的師無咎也被這無邊生機所激,體力快速的恢複起來。
“小騙子,快看你的生死簿!”
周長庸聽見師無咎的驚呼,低頭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生死簿。
生死簿在這瞬間爆發了炫目的金光,瞬間就將周長庸和九個星鬼重重包圍起來,哪怕師無咎身為準聖,也直接被這股金光隔絕開去。
“無咎,你在這裡等我。”周長庸隻來得及喊了這麼一聲,他和九個星鬼便好似被什麼東西強硬的拽上了天空,直麵那生機背後的黃泉天。
生死簿一瞬間變得沉重無比。
周長庸不得不雙手捧著它,可還是難以維持。
“主人!”九星鬼齊齊驚呼,趕緊上前幫忙。
可生死簿卻還是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大到他們都無法承載,大到足以遮天蓋地,讓無數人都能看得見的地步。
生死簿上不斷的浮現出各個生靈的姓名和命數。
隻是這些東西唯有周長庸一人才可看得清,其餘人試圖窺探,卻直覺雙眼充血,再也不敢直視。
承載了整個九天十界無數生靈命數的生死簿,等同於天,如何能被常人所視?
周長庸第一眼就看見了易枝春的名字。
隻是很快,易枝春的名字就徹底的消失不見,再無半點痕跡。
他既已完成了使命,便是魂飛魄散。
周長庸心中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來。
或許是因為易枝春在生前做了太過瘋狂的事情,他隕落的時候卻是這般無聲無息,這前後強大的反差幾乎叫周長庸覺得或許這不過是一場幻境。
可這也確實不是什麼幻境,而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有些事情,現實裡的發生的事情就是比幻境裡還要荒謬的多。
在這龐大無比的生死簿之下,冥冥之中又降下無數功德。
一點又一點。
仿佛下了一場金雨。
這場功德金雨從是非天落到了逍遙天,又落到了紅塵天,轉而落入了人間。
天降功德。
天降功德!
九天十界的人幾乎都愣了。
逍遙天。
“我妖族居然也有收到天降功德的一天?”妖族上下長老幾乎都不敢置信。他們妖族受天道摒棄已久,不成想如今居然能夠收到功德?
而這功德,轉眼沒入他們妖族眾多新生的尚未開啟靈智的那些幼崽體內。
那些幼崽原本略微呆滯的眼睛瞬間變得靈動起來。
靈智已開,可以修行了!
妖族上下頓時狂喜。
這股喜悅極大的衝散了這段時日因為妖族不斷有族人發瘋傷人而帶來的壓抑氣氛。
“天佑我族!”
“天佑我族!”
“陛下,陛下——”
無數妖族人齊齊朝著妖皇宮的方向叩拜。
那才是功德齊聚之地。
而此刻還在紅塵天伏羲道場的玉霜,自然也收到了大筆的功德。
這些功德落入他的身體之中,似乎連身體也變得溫熱起來。
他本就是靈玉化形。
那原本空空如也的心臟處似乎也多了一點東西。
哪怕不能替代他被取代的石心,似乎也能讓他感受到更多的情緒。
“黃泉天要開了!”
不然如何能夠能夠降下這般多的功德?
玉霜轉過頭看向席朱,卻見那些功德全部都繞開了席朱。
“不過是前兆罷了。”
席朱的雙眼看見的更多。
他看著這些功德,並沒有半點豔羨。
他的眼睛一直動也不動的看著那幾乎無法直視的生死簿,眼角已經隱隱有血淚落下。
“彆看了!”玉霜忍不住喊道。
席朱卻未動。
“上蒼既然叫我得了這樣的眼睛,現在不看,也沒有機會再看了。”席朱的臉色出奇的蒼白,在易枝春和周長庸等人離開此處之後,他也不用再苦苦支撐伏羲道場的陣法。
而陣法散開,他的力量也隨之消散。
“玉霜,人族不需要人皇了。”席朱淡淡說道,“除去生死無大事。人族不需要下一個人皇來支撐伏羲道場,來支撐人族命運了。人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要學會自己承擔自己的因果和責任。伏羲道場,也已經不能再做鎮壓之用了。”
玉霜有些不解,但席朱說完了自己想要說的話,臉上卻是露出一片釋然之色。
何等慶幸。
他是最後一個人皇。
天道清算,他又如何逃得過呢?
他本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席朱的頭發在玉霜震驚的目光當中一點點的變白,麵容也一點點的變得蒼老。
天人五衰!
玉霜一時有千言萬語,卻半點也說不出口。
人族。
嘿,人族!
大概,還是能看見黃泉天徹底打開的時候。
席朱算了算時間,顯得從容無比。
紅塵天凡間。
“下了金雨?”
“這是師父以前提過的功德麼?”
“我們居然也有?”
無數神修、鬼修、仙修、凡人和修士幾乎都沐浴在了這場功德金雨之中。
尤其是那些修士們,更是受益匪淺。
梅蘭等三姐妹收到的功德自然是最多的。
可她們並不在意這些。
她們是簽訂了生死簿契約的鬼仆,和周長庸同生共死,區區功德金雨,對她們而言並沒有太大的作用。
她們又不願入輪回,何必在意?
“大家再堅持一下。”梅蘭朝著凡人們喊道,“天降金雨,乃大吉之兆,我們馬上就能恢複和平寧靜的生活了!”
凡人們絕望的臉上也逐漸浮現出了希望。
他們雖然不懂這些仙人們的行為,可他們卻真實感覺到在這場金雨之下,他們原本疲憊不堪的身體一下子就恢複了起來。
當真是天降祥兆!
這是他們的家園,這是他們的土地。
所有想要將他們在自己的家園上趕儘殺絕的人,都是他們的仇敵!
周長庸試著接了一捧。
有一粒功德是屬於梅荷的。
她在凡間救了一整個城鎮的凡人,讓他們得意安居樂業。
有一粒功德是屬於梅蘭的。
她擊退了某個發瘋了的仙人化身,讓某片土地不至於乾涸。
還有不少功德是屬於那些凡間修士的。
他們也同樣在人間出人出力,自然也當有一份。
不過這些功德,都是因周長庸而起,故而天道降落功德之時,自然也有周長庸的一份。
可更多的功德,還是來自於“除去了易枝春”。
他和師無咎兩人在伏羲道場之下辛辛苦苦超度亡魂,也不過收集了那麼一點點的功德,在泰山府君隕落之時便已經消失殆儘。
可如今,因為除掉了易枝春,天道居然降下了如此多的功德?
恐怕就算他和師無咎兩人將九天十界的人都給救了,也不過如此了。
在天道眼中,易枝春是那不安定的因素,是差點釀成滅世大劫的罪魁禍首,是差點造成黃泉天無法打開的罪人。
而“將一切導軌正軌”的周長庸,卻讓易枝春心甘情願的去赴死,因此他自然可以擁有這般多的功德。
荒謬又諷刺。
周長庸將手攤開,輕輕一吹,將那些功德全部吹散。
一粒不留。
生死簿微微一閃。
這無數的功德,彙聚成了金色的河流,在生死簿的引導之下開始鋪就成為一條大道的模樣。
功德之路。
這條路看著眼熟,和當時泰山府君獻祭之時弄出來的那一條入口很是相似,隻是從大小和堅固度來說,卻是完全不可比的。
功德鋪就的路,自然不會輕易消散。
而這條路,直通黃泉天最深處。
“主人,我們去吧。”
九個星鬼在看見這條路的時候,腦海之中都不由的浮現了他們即將要做的事情,還有這條路的意義。
從這條路上去,便是黃泉天。
到了黃泉天之中,有周長庸,還有他們九個星鬼,合力之下才能得到黃泉天的承認。而他們這些星鬼的任務,就是要不惜一切的讓周長庸成為這黃泉天的主人。
為此,他們也不是不可以在關鍵時候犧牲。
沒道理,同為星鬼,隻有易枝春一人要犧牲。其餘星鬼,自然也是要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為何偏偏隻有命運坎坷天賦異稟之人才能成為星鬼?
因為隻有這樣的人,在經曆過無數磨難之後死去,才能肩負起打開黃泉天的重任來。普通沒有經事的靈魂,便是再強大,又如何能夠承載那黃泉天裡無窮無儘的愛恨糾葛?
周長庸回頭看了師無咎一眼,給了師無咎一個安心的眼神,慢慢走入了那大道之中。
星鬼緊隨其後。
師無咎抬頭看著天空。
他和周長庸的距離並不是很遠。
然而此時此刻,他在下麵看著周長庸,卻又覺得他和周長庸的距離似乎很遠。
黃泉天,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本座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罷罷罷,一回生二回熟了。”師無咎氣的跺腳,轉眼化為一把碧綠至極的刀,直直的朝著周長庸飛了過去。
作為師無咎,他是不能進入這通往黃泉天的大道之中的。
但作為大道聖兵,他可以。
周長庸冷不防被師無咎撞了過去,下意識的握住了刀柄,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表現自己如今的情緒?
他真的隻是離開一下子而已。
第二次了。
今天之中,師無咎已經是第二次叫他吃驚了。
“也好。”周長庸握住刀柄,覺得和牽住師無咎的手也沒有什麼兩樣,“那我們就一起走吧。”
九個星鬼默默的低下了頭。
雖然他們已經習慣了,但不知道為何,總覺得他們幾個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周長庸這個主人什麼都好,就是和師無咎在一起的時候,對他們的傷害有一點大。
這條路看著很長,但實際卻很短。
他們走了不過短短幾步,周長庸便感覺到了他們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
沉重、
壓抑。
悲傷。
卻又夾雜著一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和歡樂。
人生多苦痛,紅塵少喜樂。
在這無數生靈都要經過的地方,所留下的自然是一生所有的記憶。而這些記憶裡,大多都是痛苦。
這裡便是黃泉天。
壓抑、沉重又叫人向往的黃泉天!
周長庸聽見了狂風呼嘯、河水奔騰的聲音。
呼——呼——
嘩啦——嘩啦——
一切都隱沒在黑暗之中,仿佛這裡麵藏著食人的巨獸,叫他們寸步難移。
唯有他們來的這條路,隱隱照亮了一點空間。
“劈開它們!”
師無咎的聲音直接傳了過來。
他不喜歡這裡。
非常非常不喜歡。
黃泉天,怎麼會是這般樣子?
“自然。”周長庸輕聲回應道。
他高高的舉起刀,對著河流呼嘯的方向,直直的劈了下去。
似有無數聲音都在耳邊響起。
“我不想忘記,我還有大仇未報——”
“這一生我過的太痛苦了,來世我不希望再為人。”
“喝了這忘川水,我就不用再記得任何人了。”
“我恨——我恨——”
“來生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
無數陰魂自周長庸劈斷的這一條忘川河流之中竄出,紛紛朝著周長庸湧了過去。
“不能打開黃泉天。”
“我們不想忘記啊——”
“我不要投胎,我不要!”
……
“主人小心。”
星鬼紛紛護在周長庸四周,拚命的阻擋這些陰魂。
這些不是真正的陰魂,而是這漫長歲月裡,無數生靈在此留下的執念和記憶。
用修真界的說法,這些全部都是心魔。
九天十界、無數生靈的心魔!
在來的那一條路上,生死簿緩緩也飛了進來。
師無咎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排斥,直接將他和周長庸分開。
“無咎,我去去就回。”
“小騙子!”
話語未儘,周長庸已經直直的消失在生死簿之中。
“師公子,我們先不要讓這些心魔執念觸碰到生死簿。”
“主人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