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眉頭微抬,隨著李芳蕤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含光殿前,早就等候了一群文臣武將,在一群著紫、緋官袍配魚袋的文臣之中,一襲玄色武袍的謝星闌顯得格外奪目,他握劍而立,袍擺上的金色獬豸紋暗芒浮動,流光溢彩。
李芳蕤輕嘖道,“謝大人好英武的身量!”
秦纓眯了迷眸子,李芳蕤又道:“他旁裡那個,不是前日見過的那位大人嗎?”
秦纓頷首,“是大理寺少卿方君然。”
李芳蕤撇撇嘴,“看他神色,不像來赴宴,倒像是來審案的,簡直像個老夫子,我哥哥和趙世子也在,他們同在神策軍,很有幾分交情,不過那位趙世子眼高於頂,我不喜歡。”
李芳蕤說的是李雲旗和趙望舒,秦纓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而過,又看向了謝星闌,這時群臣發現了太後儀駕,也紛紛看來,謝星闌一眼看到了一群夫人小姐之間的秦纓,李芳蕤今日一襲紅裙明豔耀目,反倒襯的秦纓雨後白荷一般。
二人四目相接一瞬,謝星闌隨著重臣下跪行禮,他雖傾下身去,卻知道秦纓目光仍在他身上,他心腔微蕩,待起身之時,莫名覺出禦花園中的丹桂甜香馥鬱,沁人心脾。
太後到了殿外,很快貞元帝與皇後鄭姝的儀駕亦翩然而至,跟著同來的,還有崔德妃、裴淑妃等後宮妃嬪,幾位皇子公主亦緊隨其後。
今日大宴,貞元帝戴通天冠,著十二章紋玄纁冕服,皇後鄭姝一襲朱紅鳳紋鈿釵禮衣,雍容華貴,頗有母儀天下之威儀,二人行在前,後麵的德妃崔玉容與淑妃裴堇著吉服,亦是貴不可言,待太後與貞元帝在主位落座,皇後又領著宮妃們入座,群臣與女眷這才依次而入。
含光殿內布置的金碧交輝,錦繡奢華,雖是白日,亦點寶燭華燈,殿中宴席百桌,兩側珠簾曼垂,後有樂伶撥弄絲竹,左右又各設圓台,身段曼妙的舞姬正翩翩起舞。
中秋佳節,貞元帝先道了段祝禱之詞,而後便吩咐開宴,隻見青衣宮婢們魚貫而入,醉蟹佳果與美味珍饈瞬時令殿中香飄四溢,不多時,又有宮侍將西涼蒲陶酒奉上,此等玉液瓊漿非禦賜難見,群臣皆高呼萬歲。
宴過三旬,貞元帝令黃萬福捧上了一副畫卷來,他笑道:“諸位愛卿皆知,朕素來細前朝畫聖丹青,就在昨日,朕得了一副墨寶,正好與愛卿們同賞。”
黃萬福緩緩打開畫卷,隻見畫上竟是百匹奔騰的駿馬,禮部侍郎韋崇道:“這莫非是張萬年的《百駿圖》?傳聞此畫早已損毀,陛下這幅畫工卓絕,百匹神駿各有姿態,栩栩如生,氣勢迫人,不像是仿畫。”
貞元帝笑容一盛,“韋卿好眼力,不錯,此畫乃是流失在睦州的張大家真品,乃是段柘在南下途中尋到,正好趕在了中秋之前送到朕手中。”
鄭太後本來意興闌珊,一聽此言眯了迷眸,前有鄭欽送禮,後有段柘奉畫,但貞元帝當著群臣如此,分明是要給段氏臉麵,果然,貞元帝話音剛落,坐席中便響起了讚譽之聲。
鄭太後眼瞳越來越暗,待眾人誇讚完了,才淡聲道:“說起來,段柘和鄭欽都被陛下派去南巡,右金吾衛又多有繁雜差事,安遠侯可還應付得來?”
安遠侯段宓忙道:“多謝太後娘娘關懷,尚且應付的來。”
鄭太後目光一掃,看向了坐在鄭明康身後的鄭氏二公子鄭煒,便道:“如今才八月中旬,他二人少說要臘月才能歸來,還有近三月,右金吾衛卻少了兩位將軍,安遠侯怎敢說應付得來?依哀家之意,陛下要令安遠侯多提攜後輩才好。”
貞元帝握著酒盞的指節微微一收,他忽然道:“母後的意思朕明白——”
鄭太後看向貞元帝,不曉得貞元帝明白了什麼,這時貞元帝笑道:“此番盧國公之事朝野內外都已傳遍,此等罪惡行徑,若非今日揭發,來日不知還要如何霍亂朝綱,朕相信他們府上禍端,也給眾臣敲了一記警鐘,眼下雖未到年關,但朕明白,太後也覺得查辦此案的謝愛卿有功,該給他擢升了——”
鄭太後呼吸一窒,“哀家——”
鄭太後哪有此意,鄭欽雖在右金吾衛站穩了腳跟,但鄭氏還有個鄭煒不上不下,她本是想為鄭煒尋一良機,卻沒想到貞元帝一口將話堵死,還要給謝星闌升官。
位次在中間的謝星闌聽太後與皇帝鬥法,卻未想到話頭忽然落在他身上,周圍視線紛紛看過來,謝星闌眉頭微蹙,這不能夠吧?
“陛下聖明,太後娘娘聖明,微臣也正有意給謝欽使請功。”些微靜默之後,安遠侯段宓再度開了口,“此番查案乃是陛下親命,謝欽使主辦,謝欽使不但查清了十年前的舊案,還查到了盧氏貪腐之行,實在是居功至偉。”
鄭太後噙著絲笑,落在膝頭的手卻微微攥緊,當著百多人的麵,話已至此,她堂堂太後難道還能委屈功臣?但要如此輕巧地令皇帝和段宓順意,卻也不能夠。
鄭太後微微一笑,“段卿所言甚是,不過據哀家所知,此番查辦此案的,除了謝大人之外,哀家的雲陽也立了不小的功勞,謝大人,你說是不是?”
謝星闌沉聲道:“正是如此。”
鄭太後笑意加深,“既然陛下要擢升謝大人,那也不能委屈了雲陽,雲陽雖是女子,卻有探案之才,陛下可不能因為她是姑娘,便厚此薄彼。”
秦纓安安穩穩坐在秦璋身邊,正為謝星闌高興,卻沒想到鄭太後提了此言,殿內眾人紛紛看來,貞元帝在主位上作難道:“朕也知道雲陽立了功,朕正打算賞賜她珍奇寶玉——”
鄭太後道:“奇珍寶玉臨川侯府多得是。”
太後非要為難貞元帝,貞元帝當著重臣,果然麵露難色,這時,一道著青袍的俊朗身影站了起來,卻是方君然,他拱手道:“陛下,本朝雖無女子入朝為官之例,但雲陽郡主極有才乾,陛下何不給她一虛銜?既不違例,亦能令她有所施展,好解衙門難解之疑。”
貞元帝微微蹙眉,“何虛銜?”
方君然道:“微臣聽聞宮中常設臨時差遣,有專門去嶺南采摘荔枝的荔枝使,有專門去江南采選美人的花鳥使,還有鹽鐵、絲綢、玉器等轉運使,更微末些的,還有尋冰使、河鮮使,名目繁多,皆是以文牒做信物,並無實權,因此陛下不如給縣主一個提刑使、或是司案使,能令她名正言順與衙門辦案又不逾越祖製,豈不齊美?”
秦纓眉頭微揚,實在沒想到這方君然竟能如此大膽進言,他所言的諸使者,大都是宮內太監擔任,因辦的是皇差,雖隻有當項差事之權,卻同樣受人忌憚,自然,若那項差事辦完了,文牒失了效,便也沒了那份彆權。
如今方君然將她與這些使者做比較,雖顯得辱沒了她,但唯有此法,才不會令朝官們有異議,秦纓一一掃視過去,果然一眾文臣麵色尋常,並不當回事。
貞元帝沉吟片刻,也頷首道:“倒不失為一法,母後覺得如何?”
太後並未打算給秦纓辦案特權,但話已至此,總比賞賜珍玩玉石讓皇帝難做,且命令是皇帝所下,朝臣便是有異議,也扯不到她身上,太後點頭,“哀家亦覺甚好,於民於公皆有利處,也令雲陽得了尊榮。”
貞元帝不想在此事上耽誤太久,又覺一小小特使又能如何,當下拍板道:“既是如此,那朕便賜雲陽玉印腰牌,封她為禦前司案使,至於謝卿,擢升一等,封右金吾衛將軍並龍翊衛指揮使——”
秦纓起身謝恩,謝星闌也跪地拜禮,周遭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今日中秋宮宴之上最惹人矚目的不是那副《百駿圖》,而是這雲陽縣主和謝欽察使。
雲陽縣主秦纓本就身份尊貴,一探案虛銜也不算什麼,但謝星闌高升右金吾衛將軍並龍翊衛指揮使,便格外令人深思了。
謝星闌出身江州謝氏,生父為曾經的翰林院編修謝正瑜,更有個曾任金吾衛上將軍的養父,哪怕謝正則已死了十多年,但他的名頭,還是令朝臣們心有忌憚,而這位謝星闌對貞元帝有救命之恩,今日又得龍翊衛指揮使之權,雖比不上崔氏、段氏,但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將來,謝氏就算難以重現謝正則當年獨獲聖寵的榮耀,也必將是崔氏、段氏之後的新一代權門。
盧氏下獄,謝氏起複,王朝之上,日日都上演著權力更迭。
貞元帝令二人起身,又命黃萬福出去傳話,立刻便有諭旨送往吏部,群臣們有舉杯恭祝的,有麵露忌畏的,亦有隔岸觀火的,但放眼望去,再無人敢將對謝氏的不屑露在臉上,謝星闌與前來祝賀之人一番推杯換盞之後,宮宴又恢複了先前的其樂融融。
秦纓身邊的夫人小姐們也紛紛向她祝賀,誰都沒想到秦纓一介女子,竟能得陛下禦賜之銜,朝臣們雖不當回事,但在女眷們眼中,這仍是極難得的尊榮,秦纓麵上不顯,心底卻也十分感歎,莫說旁人沒想到,便是她自己也未想到還有這等好事啊。
落座後的謝星闌一臉泰然,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掀起了怎樣的波瀾。
前世的他機關算儘,卻是在一年之後才得了拔擢之機,他為此殫精竭慮,甚至付出了頗重代價,而此番在放棄爭奪南巡之機的那一刻,他便已打消了加官進爵之念,但他沒想到,越是不爭,權名利祿越是唾手可得。
絲竹管弦漸繁,在一片靡靡之音中,謝星闌不著痕跡地看向秦纓,昨日秦纓一本正經的福報之言猶在耳畔,謝星闌不禁感歎,她真是比道行高深的真人還言出必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