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雲韶(2 / 2)

秦纓開門見山道:“今日我是來找你查問一個舊人,八年前出宮的玲瓏,你可還記得?”

於明慶驚道:“玲瓏?小人自然記得,她此前是宜春北院的監領,專門教導練雜耍技藝的弟子,她已經離宮多年了,小人也從未見過她,不知縣主要問什麼?”

秦纓便道:“你可知她當年在宮中時,可曾與哪位貴人或者前朝世家貴族之人交好?”

於明慶搖頭,“她年輕時得了幾位娘娘的賞識,待年長後,隻做教養師父,極少再登台露麵,平日裡連雲韶府的門都不出,小人想不出她會和那位前朝之人相交。”

秦纓聽得皺眉,於明慶見狀,隻以為秦纓不信,便道:“縣主若不信,我們這裡有《雲韶府誌》,有記著所有梨園教坊弟子的名冊,還有各個伎人登台獻藝後得了賞賜的記載,何年入宮何年出宮,有何所長都會記著,縣主可要看看?”

秦纓應是,“自然好,煩請公公帶路吧。”

“縣主和姑娘這邊請——”

於明慶在前引路,秦纓問道:“這些都是何人所記?”

於明慶恭敬道:“是雲韶府內識字的太監記得,便好似外頭衙門的小吏,每年每月都要記載,這百多年過去了,雲韶府的庫房都要堆不下了。”

沿著廊道一路往西北方向慢行,期間路過的殿閣內絲竹之聲不斷,有著彩衣跳舞的,亦有樂工合奏新曲的,真應了鄧春明說的勤於練習之言。

這片殿閣十多間,雖是陳舊偏僻了些,卻尚算寬敞,但於明慶帶著他們往更荒僻處走來,待到了一處窗欞上蛛網滿布的小院,他才無奈道:“此處灰塵極重,縣主不若在外候著,小人進去將文冊找出來?”

秦纓擺手,“不必,一起找還能快些。”

於明慶大為欣慰,連忙掏出鑰匙開鎖,待進了院子,便見中庭逼仄,三間廂房並排佇立,於明慶選了最左邊那間打開,一進門果然便是嗆人的塵灰,隻見屋內擺著簡易書架,成堆的文冊擺在上麵,每一處都落了厚厚一層灰。

於明慶一邊撣灰一邊道:“幸而編了年份,否則這些東西真是不知如何找了,小人記得玲瓏是在永泰之處入宮的,那應該是從永泰元年開始找——”

“此處,從此處開始。”於明慶走到一個角落將文冊搬開,又將灰塵拂儘,“這些都是永泰元年入宮的雲韶府弟子,有些人入宮之後庸碌無為,隻有名冊上有她名姓,但凡技藝上有些成就的,後頭都有記述,而若往後,是另外一本冊子上記著賞賜之類的雜項。”

於明慶年紀雖大,手腳卻還利落,不多時便扒拉出了十多本文冊,李芳蕤最不喜看書,一看這麼大一堆書本,當下便嗚呼哀哉起來,“這也太難為我了……”

秦纓將書冊抱到一旁的案板上放下,當先翻看起來,看了沒幾頁便意外道:“這麼多年了,這文冊保存的倒是極好,字跡還十分清晰。”

她招呼白鴛和沈珞幫忙看,鄧春明赧然道:“小人識字不多,幫不上縣主。”

秦纓頭也不抬道:“無礙,我在此多半要看上許久,你若有彆的差事,便先回永壽宮吧。”

鄧春明想了想應是,“小人確有差事在身,那小人便先回宮向太後娘娘複命了。”

秦纓點頭應好,等鄧春明離去,她便專心致誌地翻看起來,於明慶在旁繼續找著可能記載了玲瓏之事的文冊,又道:“玲瓏入宮之時年紀尚小,那時候梨園教坊人極多,每年都要采選幾十上百人入宮,小人是永泰初年入宮,她則要比小人晚上一年半載,多半是在永泰二年前後……”

秦纓按照於明慶說的翻找,白鴛和沈珞也都在旁幫忙,李芳蕤雖然作難,但翻來看去,看到了一本記載教坊樂舞的名冊,登時看出幾分趣味。

“怪道說早些年梨園教坊興盛,這些曲子我都未聽說過,《上元令》一定是上元節的曲子,《聖壽令》是為岱宗陛下賀壽?還有這《永泰字舞賦》是何意?”

李芳蕤興致勃勃,於明慶便笑著道:“姑娘猜得不錯,當年樂工極多,有許多人既會譜曲,又能填詞,文采比書生們還好,便十分應景的填了許多曲目,至於這‘字舞’,乃是當年一位頗得賞識的舞伎想到的,利用人陣型‘作字如畫’,再加上中途換衣,常令貴人們看得歎為觀止,除了‘字舞’還有‘花舞’,也是靠著人陣變幻,還有那將花瓣藏在衣服裡做旋舞的,花瓣隨著樂舞漫天飛旋,簡直好似天仙下凡。”

於明慶越說興致越高,李芳蕤聽得羨慕道:“公公也經曆了兩朝,自跟著貴人們大飽了眼福,如今我們再想看卻不成了——”

於明慶笑意愈深,“姑娘不必遺憾,如今雜技戲曲宮中少見,但樂舞還是花樣極多的,隻是陛下不喜奢靡,底下人也不敢像從前那樣鋪張,小人適才說的‘字舞’與‘花舞’,人多之時數百上千人在曠地上表演,光是這些樂舞,便能令外邦來使心服口服。”

李芳蕤眼瞳微亮,“那必定是聲勢浩大,如軍中演練兵陣一般。”

於明慶笑嗬嗬點頭,“正是如此。”

秦纓一邊聽著二人所言一邊翻看薄冊,也果真在永泰二年的簿冊上看到了“字舞”得賞賜的記載,但這幾頁上的字跡不知為何模糊不清,秦纓也未瞧見那厲害的舞姬是何人,樂舞與玲瓏無關,她迅速翻過,兩炷香的時辰之後,她眼瞳微微一亮,“永泰三年,玲瓏是永泰三年入宮,當時隻有九歲,是綿州人士,農戶出身,良家采選入宮,後分入雜藝班——”

李芳蕤聞言立刻湊過來,“九歲入宮才開始練雜技?”

秦纓點頭,“這冊子上隻有這些,得往後看。”

於明慶這時又抱過來幾本文冊,“宮中有六局二十四司,除了本就會才藝者,大部分出身寒微或家中有人獲罪的便會被塞入雲韶府中,玲瓏家貧,沒法子打點宮中的掌事宮女太監,自然便被分到了此處,來都來了,除了苦學彆無他法,不過也是命中注定,她那樣好的稟賦,不該白白浪費,若小人記得不錯,沒過三五年,她便嶄露頭角了。”

秦纓聞言忙按照年份往後翻看,從永泰五年記錄賞賜的文冊上開始查找,直到看到了永泰七年,才找到了玲瓏的名字,她語聲一振,“永泰七年八月十五,玲瓏以繩伎登台,得了兩盞蒲陶酒的賞賜——”

於明慶解釋道:“尋常賞賜都是膳食,除非是過年,又或者有何重要的宴客,比如陛下言情外邦使臣之時,若得了使臣的誇讚,便會賞賜珠玉之物。”

李芳蕤道:“若在國宴上為大周掙了臉麵,自然該重賞。”

秦纓點了點頭,又往後尋,直等到日頭西斜之時,她已看到了永泰十八年,忍不住讚歎道:“從十五歲開始,到玲瓏二十五歲,這十年乃是她的全盛之時,所有和繩伎杆伎有關的賞賜,皆有她的名字。”

於明慶亦道:“那些年她是最得看重的女伎了,且那時候樂舞玩不出新花樣了,貴人們都喜歡看又驚險又賞心悅目的雜技,於是玲瓏盛極一時。”

秦纓再往後看去,不多時皺眉道:“永泰十九年、二十年,便少見玲瓏的名字了,隻妙影、玉香、月靈幾個名字較為常見——”

於明慶唏噓道:“這幾人都是玲瓏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她年輕時無人可擋,二十五歲之後身體不複纖軟柔韌,便十分識趣地將機會留給了年輕一輩,後來她做了監領,就更不登台了,而永泰一朝隻有二十年,到了咱們陛下登基,梨園教坊便走了下坡路。”

秦纓一聽此言,心底微動,吩咐白鴛和沈珞,“將貞元初那幾年的離宮冊子給我看看,麗娘和流月的母親都是玲瓏教出來的,亦是在陛下登基之後離宮,卻不知她們的母親叫什麼,玲瓏說過麗娘的母親庸碌,而芳蕤你說流月的母親擅長繩伎,莫非……莫非流月的母親是這位叫妙影的女伎?”

李芳蕤將她放下的冊子拿起來翻找,很快道:“不錯,這個妙影常以繩伎得賞賜,一定就是她,不過她為何要離宮呢?麗娘的母親又會是誰?”

於明慶聽到此處道:“小人記得,妙影是玲瓏教得最好的,當時也很得後宮娘娘們喜歡,可貞元二年時她忽然得了病,得病的宮人一半要被送去掖庭冷宮的,於是玲瓏出麵幫她求了個恩典,將她送出宮了……”

秦纓和李芳蕤麵露恍然,這時白鴛找到了離宮伎人的名冊,秦纓翻看著,便見貞元初年到貞元三年,有二三百人離開雲韶府,這些人皆少用真名,秦纓一個個看下來,也難辨彆哪位才是麗娘的母親,粗粗掃了一遍之後便作罷。

秦纓放下冊子,又去找貞元十三年的離宮簿冊,很快她蹙眉道:“玲瓏當初離宮,也是因生了病?”

於明慶應是,“正是,是早年練功留下的傷病,按她的身份,本能在宮中養老的,但她執意要出宮,小人記得是盧太妃向太後說情,給了她一份恩典將她放了出去,小人還以為她出宮之後要過尋常人的日子,但聽您二位的說法,她如今還在行雜耍之事?”

秦纓頷首,“她開了個雜耍班子,已經七八年了,如今在京城之中頗負盛名,她還養了許多離宮後無家可歸的雲韶府舊人,也算是十分大義了。”

於明慶聽得滿臉歎息,“這就是命,她天生吃這碗飯,終究是離不了這一行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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