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李芳蕤的案子,便是由謝星闌與秦纓查辦,又被二人救於生死一線,再加上李芳蕤與秦纓交好,李敖看秦纓自是親切。
崔曜目光掠過謝星闌,又看向秦纓,懇切道:“素聞縣主聰穎,天下少見,此番慕之蒙冤,還要拜托縣主為他昭雪洗冤才好。”
長清侯崔曜近而立之年才得了崔慕之,做為家中獨子,自然對他寄予厚望,今夜本隻是個尋常宮宴,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前腳剛回府,後腳宮中急詔便到了,聽聞崔慕之在宮中殺了南詔公主,他怒不可遏,第一反應便是有人栽贓。
待入宮麵聖,崔曜才知天要塌了。
他已年過半百,若在半年前,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對秦纓道出此言,從前他雖多在鎮西軍中,卻也常聽自己的夫人提起秦纓,隻是那言辭間儘是嘲弄鄙薄,口口聲聲稱秦纓連累的崔慕之也成了京城笑柄。
當初為表忠順,崔氏未尋權門貴胄結親,但若真要選,臨川侯府並無不好,畢竟秦璋做了多年富貴閒人,毫無實權在手,但秦纓惡名在外,崔氏隻恨不得昭告天下與其割席,自是寧願選太醫家的女兒,也絕不選她這縣主。
但從七夕崔婉之死起,一切都不一樣了。
崔曜沉聲道:“慕之那孩子,縣主應最是了解,他絕不會做這等與國與己,皆無益處之事,他年少從軍,還曾去西南邊疆與南詔對峙過兩次,南詔人最是恨他,此番,或許便是他們的陰謀——”
謝星闌聽至此,再忍不住,冷聲打斷道:“侯爺不必對縣主贅言,若陛下允侯爺探監,侯爺不妨自己問問崔慕之為何認罪。”
聽謝星闌開口,崔曜眉頭一豎換了副神色,“我與縣主說話,與謝大人何乾?謝大人與崔氏素來不睦,看來我不僅要擔憂南詔人,還——”
“侯爺適才說的不錯。”
秦纓忽然開口,又斷了崔曜之語,崔曜心中焦灼,被打斷雖有不快,但聽她此言,心口一鬆,料想著憑秦纓從前對崔慕之的戀慕,也絕不會看他身陷囹圄。
“我確實了解崔世子。”
秦纓又說一句,直令崔曜晦暗的瞳底一亮,謝星闌心底本就憋悶,見秦纓這般,隻覺一顆心沉墜入了穀底,但忽然,秦纓話鋒一轉。
她麵無表情道:“崔世子不會做於國於己不利之事,無錯,但他更看重崔氏尊榮,為了崔氏滿門,他或許什麼都做得出。”
崔曜一愣,“縣主此言何意?”
秦纓不置可否道:“我的意思,我與謝大人自會儘力查出真相,但侯爺才最了解自己的兒子,這案子倘若他死不鬆口,便缺少最重要的人證,那之後並不好辦。”
三人言辭多有機鋒,李敖與李雲旗聽得麵麵相覷,崔曜定了定神,“是,我最了解慕之,此事絕不可能是他所為——”
他言辭篤定,又深吸口氣道:“今夜陛下未允探視,明日,明日一早我會再入宮
麵聖,屆時,我定能讓他開口,此事定與他無關。”
黃萬福也在門口半晌,此時眼珠兒一轉道:“對嘛,肯定有法子讓世子爺改口的,到時候將他看到的說出來,這不便為自己洗清冤屈了?侯爺今夜,先安心回府,也安慰安慰夫人,有陛下主持公道,不會出什麼大事。”
崔曜應是,黃萬福便對秦纓二人道:“謝大人,縣主,陛下正等著,你們進來稟告吧。”
秦纓與謝星闌入殿,正堂空空,又隨黃萬福入內書房,待繞過一扇六開屏風,才見貞元帝疲憊地坐在西窗榻上,見著他們,貞元帝又揉了揉眉心道:“如何,可找到什麼線索了?”
謝星闌先道:“案發後去花房的人太多,痕跡雜亂,並未找出直接證據,但微臣與縣主勘察現場後,發覺案發現場頗為古怪——”
謝星闌說完看向秦纓,秦纓心領神會,順著道:“不錯,現場六架花架倒地,像有何爭執亂戰,但我們勘察後,認為現場是被人刻意偽造,似是為了遮掩什麼,但現場泥水遍地,我們並未找到其他蹤跡,今夜還難勘破崔世子為何認罪。”
貞元帝幽幽道:“遮掩……他崔慕之要遮掩什麼?他該知道擔上殺南詔公主之罪是何後果,但他還是認了,朕想了這樣久,也還是未想通。”
說至此,貞元帝默然一瞬,又接著道:“朕剛見過他父親,他父親想今夜去天牢,但朕覺得關他一夜,讓他知道天牢是何滋味,如此才好讓他開口,明日一早,他父親多半等不及入宮求朕,你們與他父親一道去天牢,看看他如何交代。”
秦纓應好,“無論做為嫌疑凶手,還是做為現場證人,崔世子的證供都十分緊要。”
貞元帝點頭,又看了眼窗外道:“今夜太晚了,把觀蘭殿和花房封鎖起來,你們先在宮裡住下,朕派人去你們府上告知一聲,免得明日誤事——”
待二人應聲,貞元帝又看向謝星闌,“那細作還沒招。”
謝星闌道:“在衙門留了人審,陛下放心,勢必令他開口。”
貞元帝微微點頭,又吩咐黃萬福,“帶雲陽去東邊長樂殿住,謝卿賜住忠政殿偏堂,再派人出宮報個信,今夜先如此了,咳——”
見貞元帝輕咳起來,黃萬福忙招呼小太監倒茶伺候,又殷切道:“陛下安心,老奴這就去辦,您萬萬保重龍體。”
貞元帝懶得多說,擺了擺手作罷。
黃萬福遂帶著秦纓與謝星闌告退,出了殿門,黃萬福道:“長樂殿本是文川公主此前入宮留宿時愛住的地方,這幾月她入宮少了,但屋子都是齊備的,忠政殿是陛下的內書房,有幾間屋子,是專門用來留宿外臣的,亦是一應俱全。”
凜冬寒夜,黃萬福嘴邊嗬著白氣,帶著幾個小太監走在前,又道:“好好的夜宴,誰能想到出這樣的岔子,陛下日日為了北麵雪災勞神,如今崔世子又……今夜還隻是長清侯求情,明日隻怕德妃娘娘也要來,陛下對崔氏素來寬容,但也沒有這樣分憂不成還添亂的,隻等縣主與大人儘快查出內情才好,說不定真是南詔人的陰謀。”
黃萬福跟了貞元帝多年,實在不願貞元帝辛苦,如此絮叨了一路,沒多時一抬頭,黃萬福道:“謝大人,忠政殿到了,讓下人帶您進去,交代一聲便是,小人繼續送縣主去長樂殿安歇——”
謝星闌頷首,“有勞公公。”
謝星闌欲言又止看著秦纓,當著黃萬福一眾人的麵,他也不好多說,秦纓似明白他想說什麼,彎了彎唇,“謝大人好眠,明晨再見。”
等離了忠政殿,又往東北方向走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長樂殿,黃萬福親自交代了留守的宮女太監,侍從們小心翼翼將秦纓迎了進去。
禦用殿閣物儘華美,待將侍從屏退,白鴛才長長出了口氣,又驚悸未消
道:“縣主,阿月公主怎會死呢?一定不會是崔世子殺的,他們二人毫無糾葛,憑何會殺人害命?”
秦纓一邊更衣一邊道:“連你都如此想,可他偏偏當著眾人認了罪,便愈顯得有鬼了,也不知陛下有沒有想到這一點。”
見白鴛小臉還皺著,秦纓道:“好了彆想了,明日去天牢,隻要他開口,便沒有查不清的,咱們早些歇下。”
白鴛應是,利落梳洗後,與秦纓同塌而眠。
長樂殿地龍燒的足,第二日早朝,秦纓幾乎是被熱醒的,待睜眼時,便見外頭天光大亮,天上竟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粒,想到這是在宮裡查案,她一個激靈醒過來,連忙起身,待草草用過侍從送來的早膳,主仆二人忙不迭出了門。
剛踏出門口,迎麵便是刀子般刮人的寒風,秦纓攏了攏鬥篷,抬眼瞧見房簷下掛著大大小小的冰淩,白鴛隨她看來,驚道:“好長的冰掛,彆處倒未瞧見。”
秦纓步下台階,邊走邊道:“此處地龍燒足,屋頂有積雪化了,順著房簷滴落,這才能結成冰掛。”
此時已近巳時,早朝或許都已散了,秦纓著急趕往勤政殿方向,但剛走到一半,便見不遠處謝星闌正來尋她,她眼瞳晶亮,小跑了兩步道:“我可是晚了?”
宮道上積雪未除,謝星闌生怕她跌倒,老遠便作勢要扶,等到了跟前,才道:“不晚,我們現在直接去天牢。”
秦纓一愣,“我們去?長清侯呢?”
謝星闌眸色深長起來:“長清侯今日告病在家,並未入宮麵聖。”
秦纓聽得不解,“告病在家?他昨夜不是還好好的?”
頓了頓,她又問:“現下早朝可結束了吧,朝中如何說?德妃可去過勤政殿?”
“消息已經傳開了,朝堂之上,自然多是討伐嚴懲之聲,崔曜不上朝倒是不算錯。”頓了頓,謝星闌道:“德妃也稱病了,隻叫她宮裡的小廚房給陛下送了早膳。”
秦纓目瞪口呆,“他們這是——”
謝星闌眼底閃過絲譏誚,“如此更好,崔慕之或許還有開口的可能。”
秦纓重重點頭,“我們先去天牢。”
天牢坐落在西北皇城牆外,乃是一處極偏僻肅穆的所在,秦纓與謝星闌趕到之時,細雪未歇,將將巳時過半,謝星闌拿出禦賜腰牌,二人一路暢通無阻,不多時見到天牢司獄,親自為二人帶路。
天牢關押的皆是重刑囚犯,牢室格外堅固不摧,步入昏暗甬道,司獄執燈在前道:“昨夜送來的急,小人們都不知陛下什麼意思,也不敢輕慢,精神看著還行,還和獄卒們說了幾句話,不過今早上聽下麵人稟告,說一夜沒睡,食水也基本沒用過,小人想著,今日陛下肯定會再派人來的,牢室就在前麵了……”
沿著甬道一路往裡,路過五六個空置囚室後,司獄出聲道:“崔世子,有人來看你了。”
“讓我父親回去吧。”
甬道儘頭昏暗的牢室中,秦纓隻依稀看到個模糊的背影。
司獄這時道:“不是你父親,是從宮裡——”
司獄話未說完,牢室中又傳來一道暗啞之聲,“讓他們回宮去,告訴娘娘,我無需任何探望。”
司獄麵露無奈,這時,秦纓沒忍住開了口,“來的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姑姑的人,是我們——”
走得近了,秦纓才見崔慕之背對甬道站著,他微仰著腦袋,直盯著高牆上的窄小氣窗,在秦纓開口的那刻,她明顯地看到崔慕之背影一僵。
好半晌,崔慕之才轉過身來,他衣袍仍是齊整,鬢發卻散下兩綹,眼下烏青,下巴亦冒出了一片青茬,短短一夜,似滄桑了六七歲一般。
見他眉眼一片凝重望著她們,秦纓想到了前夜自己對崔曜說的話,
她涼聲問:“怎麼,輪到你被權衡利弊了,很失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