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交戟朝見(1 / 2)

席中幾人聞言,注意力從碎裂的瓷片上移開,一齊望向荀彧,有些不明所以。

“元衡?”荀彧鬆開荀忻的手,輕聲相詢,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

荀忻艱難地收回視線,他竭力控製住自己的神情,拱手低頭行禮。

意識仿佛被人一分為二,僅留的意識在機械應對,另一半意識如臨深淵,茫然無措,徒勞無功地思索。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著什麼,“兄長維護之意,弟知矣……”

荀攸當年的話響在腦海中,“小叔父為何不拒絕?”

為什麼不拒絕呢?原主明明是自閉少年,而他卻從來表現得有求必應……露餡得這麼明顯,從一開始,兄長和公達恐怕就已經知道了……

即使心裡如墜冰窟,荀忻麵上分毫不顯,看向郭嘉道,“奉孝之於忻,何需聞琴方為知音?”

郭嘉看著這對從兄弟,從微妙的氣氛中察覺到不對。

琴為高雅之器,士以彈琴自娛,貿然要求不熟悉的人鼓琴是失禮冒犯,乃至於折辱。他與荀元衡極為相熟,知道其擅長音律,這才玩笑著提起。

既然友人不願意撫琴,笑斥一聲也就是了,郭嘉道,“元衡總有妙語。”

文若的表現極為反常,就像是有意為元衡救場。可元衡難道不能撫琴?

難道……郭嘉暗自皺眉,揣測元衡是不是早前有什麼遭遇,以至於不願意再親自撫弦?

在場的幾人想法類似,曹操意識到自己一時興起命人去取琴似乎有些不妥,以至於讓荀忻騎虎難下。

“今日天色不早,夜禁將至,宴當罷矣。”鐘繇提議宴席差不多該結束了。

“是矣。”曹操起身笑道,“孤與諸卿為吏民表率,不可犯禁。”他向主人辭行後,轉身對郭嘉道,“奉孝是否步行而來,不如與孤同車?”

於是幾人告辭而去,不約而同忽略了荀文若要彈琴的事。

如果是荀彧起了雅興想彈琴,眾人受寵若驚,冒著犯夜禁的風險也要洗耳恭聽,但荀忻話說的很明確了,證明他哥是為了救場而有這麼一句。

這樣的情況下多留無益。

送走了來客,荀氏叔侄三人立在庭外,荀攸看著兩位年紀更小的叔父,低聲歎口氣,“入堂再談。”

仆從忙碌著將食案撤下,廳堂中恢複了整潔空蕩,三位主人在席上落座,沉默不語。

“兄長與公達,早就知曉?”荀忻壓抑著情緒,垂眸問道。

他覺得自己這麼多年像個笑話,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其實早就看穿了他的拙劣的表演。對這兩人來說,他到底算什麼呢?

“我以為忻弟不記得往事,反是幸事。”

荀忻抬眼與荀彧對視,望著眼前他一直當做兄長仰慕的人,突然不想再掩飾,“兄長不覺得,我其實不是他?”

“若我僅是孤魂野鬼,兄長多年愛護,豈非敝鼓喪豚,費而無益[1]?”

坐在一旁的荀攸聞言詫異,他沒料到小叔父會有這種想法,失憶後以為自己是孤魂野鬼,這未免太過自薄。

“元衡為何有此念?”荀攸喟歎,“若元衡與從前性情有半分不同,我等亦不至於隱瞞至今。”

正是因為荀忻失憶後表現出的性格和年幼時一般無二,他們才決定當做不知情。把從前的事忘了沒什麼不好,那些使少年荀忻性情大變的記憶,是傷痛留下的疤痕,疤痕悄然消失,傷口和苦痛一起被遺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忘了便重新再教,他們一點點引導少年撿回失落的樹葉,少年也逐漸成長為今天的蒼翠庭樹。

但他們誰都沒有失憶的經曆,誰也不能對荀忻感同身受。他們以為當做不知情就是對荀忻的尊重,荀彧垂眸深思,如今看來在他們不曾留意的地方,所想要保護的人惶惶不安,甚至妄自揣度,認為自己鳩占鵲巢。

荀彧起身走到弟弟麵前,與他相對而坐,溫聲道,“忻弟幼時,執意要求公達稱汝為叔父……喜食蒸糕,有所思則瞬……”

瞬即為眨眼,眨眼雖然是每個人都有的生理反應,但荀忻表現得尤為明顯,在思考時總要垂眸抬眼,似乎不讓他眨眼就不能說話。

此時荀忻又不自覺完成了這樣一套流程,而荀彧繼續列舉,“每每得人讚許,常坐立難安。人若有求,弟儘心滿足,人若有難,弟竭力相助。”

“是汝非汝,”荀彧緩緩道,“我豈不能分辨?”

荀忻被兄長的眼神看得心中一滯,聽著荀彧一樁樁一件件數來,心頭難過被茫然困惑取代,以兄長和公達的智計,的確不可能認錯親人。

難道真的是他失憶忘記了小時候的事?

不對,就算是失憶,他也不可能把更近的事忘記,反而將理論上更遙遠的現代經曆記得清清楚楚。

荀攸看著荀忻的神色敘述,“元衡仍懷疑慮。”他平靜問道,“叔父以為世上有人能不學而善奕,無師而能辨弦?”

“世間有幾人能在數月間通學經義?”荀攸繼續道,“叔父若為孤魂,生前所學何其龐雜。”

他的意思很明顯,荀忻能做到這些並不是他生而知之,天賦異稟,而是因為他從前遺留的基礎還在。

荀忻回憶起剛穿過來時的經曆,他一直認為是原主殘留的意識在幫助自己,所以他一見荀彧就能喚他兄長,不僅能看懂隸書,下棋、調弦有如神助。

可現在想想,有沒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原主,或者說他和原主本就是一個人?

或許這種想法是自欺欺人,荀忻垂眸拱手,“忻謬矣。”

度過寒冷的冬日,許都迎來了第一個正旦,日出而天地正,晨曦中許都的裡巷中“劈啪”響起爆竹聲。不分士庶吏民,家家戶戶齊聚一堂,祭祖宴飲,椒酒飄香。

漢帝在德陽殿舉行歲首的朝廷大賀,大宴群臣,遷都的第一年裡百廢待興,是以宴饗的規模遠不及十年前。

曹操儘己所能在禮樂方麵配置齊全,當殿中鐘鼓管弦響起,金石鏗鏘,絲竹悠揚,九功歌於耳,八佾舞於殿[2],飄零逃亡數年的群臣再一次得聞五聲六律,不由淚落沾襟,人人掩袖拭淚。

然而積極於禮樂的曹孟德沒想到,禮製能馬上坑到他自己。

建安二年正月,曹操領兵征宛城張繡。出征之前,按禮他披甲入宮,朝見天子。

荀忻與郭嘉二人隨行參軍事,此時作為從屬跟在曹操身後,曹操解刀脫履,即將入殿之時被殿外守衛攔下。

“司空止步。”